“幸赖圣天子垂悯苍生,屡颁恩旨,”谢砚舟话锋圆转,声音里添了几分感慨:“也仰仗地方贤达,心系桑梓,仗义援手;
譬如有如康山长这般高洁之士,古道热肠,收容无家可归之妇孺于书院茅檐之下,活人饥馁,聚拢离散;
此等仁心义举,早己传遍乡梓,令吾辈同僚闻之亦感佩不己啊!”
他再次朝向康大运的方向,恳切地举杯,姿态放得极低,语气真挚得仿佛发自肺腑。
门外康康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道:“这番话要不是出自姓谢的之口,老子就信了!”。
他瞥了一眼谢赛,心说这厮看起来好平静啊,难道真听不出他家主子里挑外撅?
明着把我们家主子树为标杆予以赞美,实则暗示在座富商们——你们该做得更多。
还说什么“吾辈同僚”,暗示他与主子立场一致,都十分关心灾民,又巧妙地把自己这个官员与众人区分开来,不就想说他市舶司并不负责地方民政么?
“闻之感佩”,感佩个屁啊,尽玩虚的!
那日南景县山体滑坡,你姓谢的派出几个衙役施粥作表面功夫,以为能得个好官声?
可结果呢,不还是被灾民戳脊梁骨骂“惺惺作态”?就问你尴尬不?
“康山长高义,实乃吾辈楷模!”林老太爷林瀚之第一个抚须赞叹,声音洪亮,浑浊的老眼精光内敛。
其余商人纷纷跟进,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康大运只得放下银叉,拱手淡然道:“收容老弱妇孺,不过尽读书人本分,不敢当诸位厚赞。”
他今天穿得如此低调朴实,就是想以读书人的身份坐在这里,不想被人当冤大头。
试问,在座的哪一位不比他富有?
可偏偏漳州首富的称号却冠在他头上,不就是这帮老家伙刻意把他这个毫无根基底蕴的年轻人当做出头鸟吗?
谢砚舟嘴角轻轻翘了一下,很快,一闪而逝——铺垫完成,火候己到。
谢砚舟轻咳一声,笑容依旧温和,眼神却陡然凝聚,带上了实质的压力:“康山长仁义,解了灾民一时之困……”
“一时”二字加了重音。
他继续道:“然则,灾害遗祸,非止于人;
各处官道驿路损毁严重,尤以连通漳州港、福漳驿道之命脉为甚!
桥梁倾颓,山路崩塌,商旅不通,则货殖壅滞;
港口淤塞,舟楫难行,则船期延误,订单成空!”
谢砚舟声音渐强,字字敲在商人们的心坎上:“此非但灾民复业无门,更是断我漳州港商脉,动摇漳州乃至闽南海贸之根基!
诸位想想,货压仓中,银钱如流水,日耗几何?长此以往,商誉受损,根基动摇啊!”
哎哟喂!康康又在心里解读谢砚舟的话了——
真是巧舌如簧,把“灾后重建”与“商脉根基”捆绑在一块儿说,这是要把商人们的利益化作最锋利的矛头呐!
包间里却是应和声一片:“谢大人明鉴!句句切中要害啊!”
“正是!我那库房里堆满了苏杭的丝绸,眼看着就要错过了吕宋番商的船期!”
“港口淤积,万料大船根本靠不了岸,只能用小船倒驳,成本翻倍,这谁受得了啊!”
商人们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纷纷诉苦,愁云惨雾顿时笼罩席面。
利益受损的焦虑,比任何道德说教都更能触动他们。
关键是,当官的请客,必然是为要钱,他们这些商贾虽财大气粗,却不能与官府作对,尤其市舶司掐着他们海外贸易的命脉。
所以他们只有一个想法,反正都得出钱,能对自己经商有利就最好,也不算打了水漂,那就……配合表演吧。
“所以,”谢砚舟目光如炬,扫过每一张焦虑的脸庞,声音斩钉截铁:“本官虽职在市舶,掌海贸抽稽查验,然眼见地方遭此剧变,商路命脉几近断绝,岂能坐视?
此亦危及朝廷海疆财源,关系重大!朝廷赈济,重在口粮屋舍,于这路桥港渠之重建,实是力有不逮。”
他终于亮出獠牙:“砚舟今日,以私谊相托,亦以漳州港未来共谋者之身份相恳!
恳请诸位乡贤,体恤桑梓之急难,顾及长远之基业,慷慨解囊,襄助官府,共渡此关!
所得款项,专用于修复通往漳州港之咽喉要道,疏浚港口航道淤泥,清除塌方顽石,专款专用,本官亲自督办;
并以此功绩,上奏朝廷,为诸位请功,书功德碑于要道之上!”
看吧看吧,要钱了吧?终于说出口了吧?康康又瞄了眼对面的谢赛,心道:你主子就不是好人!
你市舶司想要钱向朝廷要啊,凭啥让商人出钱修这补那,完了你市舶司半文铜钱都不花,坐享海路畅通带来的利益?最后还都算你的功绩?
康大运挑了挑眉,暗忖:谢砚舟果然是当官的料。
名义是“捐资助工”,修复关乎商人们身家性命的商路港埠,理由冠冕堂皇,首击要害。
还承诺“专款专用”,虽说真假难辨吧,但用“亲自督办”增加可信度,又用“请功立碑”暗示商人们未来可能获得的名声和市舶司的关照。
这一套组合拳打的,这可谓软硬兼施,怕是这帮老家伙己然心动了吧?
“谢大人心系地方,洞察民生,真乃漳州港之福!”吴胖子吴德贵反应最快。
他庞大的身躯猛地站起,脸上肥肉堆满谄媚笑容:“吴某不才,愿捐一千五百两!
只盼大道早日畅通,港口恢复如初,商贾云集,再现盛景!”
吴德贵深知糖船进出都要经过市舶司的层层盘剥,此刻不表忠心,更待何时?
况且,道路通了,他那堆积如山的蔗糖铁矿才能变成真金白银。
“一千五百两?”林瀚之心中冷哼,面上却古井无波:“林氏扎根漳州,世代皆赖此间水土商贾养育之恩;
值此桑梓蒙难之际,林家岂能落后于人?老夫代表林氏海商,认捐白银三千两!”
林家船队是漳州港命脉之一,捐这笔钱算是买路买平安,更是巩固地位。
“锦云号”赵万金、“德化陈氏”陈三爷、以及几位商帮代表迅速交换眼神,脑中算盘噼啪作响。
捐是必然,数额必须拿捏精准。
两千两、两千五百两……
认捐数额迅速累积,逼近一万八千两之巨。
虽肉痛,但在座巨鳄尚可承受,只是气氛愈加沉闷。
整个过程中,康大运宛如局外人,安静地品尝着盘中海鹿肉,偶尔啜一口温热的黄酒,对这场权力与金钱的交易视若无睹。
他对谢砚舟的心思洞若观火:利用市舶司卡住海贸的咽喉,胁迫商贾出血;借褒扬自己来擦洗自身污名,抬高身位。
真可谓手腕老辣,心思缜密。
祖母说得对,康大运想,自己还有得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