裹脚布缠死的不仅是骨头,还有整个溪源村残存的生气。脚上的剧痛日夜不休,像两条盘踞在骨缝里的毒蛇,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新的撕扯感。走路成了酷刑,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钉上,尖锐的痛楚从脚底首冲天灵盖,眼前阵阵发黑。我只能扶着冰冷的泥墙,或是抓着外婆的衣襟,像初学步的婴孩般,一寸一寸地挪动。溪边那块光滑的大石头,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樟树,甚至几步之外的菜畦,都成了遥不可及的远方。我的世界,被强行压缩回这低矮、昏暗、弥漫着草药苦涩和裹脚布霉味的堂屋。
饥饿这头怪兽,并未因我的伤残而有半分怜悯,反而更加凶猛地撕咬着全家。外公沉默得像一块被风化的山岩,蹲在门槛上的时间越来越长,旱烟袋里早己没有烟丝,他只是徒劳地吧嗒着空烟锅,发出沉闷空洞的“吧嗒”声,像敲打在人心上的丧钟。他深陷的眼窝里,目光浑浊而呆滞,长久地凝固在院子里那片被踩踏得稀烂、再也长不出东西的菜地上。偶尔,他的目光会掠过我那双被破布勉强包裹、因疼痛和而微微颤抖的畸形小脚,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沉重的无奈,有麻木的认命,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悔意?但最终,所有情绪都沉淀为更深的死寂,汇入他脸上那纵横交错的沟壑里。
外婆像一只被不断抽打的陀螺,在绝望中疯狂旋转。她蜡黄的脸瘦得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里面燃烧着焦灼的火焰,却照不亮一丝希望。她拖着同样虚弱不堪的身体,脚步因那双小脚而更加蹒跚踉跄,却近乎偏执地搜刮着一切能入口的东西:溪边新冒出的、带着土腥味的草芽,山坡上苦涩得难以下咽的树皮,甚至连墙根下那层滑腻的青苔,都被她小心翼翼地刮下来,混进那锅永远散发着怪异气味的糊糊里。她不再看我脚上的伤口,只是在换药时,动作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迟疑。堂屋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锅里那粘稠糊糊翻滚时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咕嘟”声,和弟弟宝根因饥饿和腹胀而发出的、细弱蚊蚋的呻吟。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里,山外的风,裹挟着更加不祥的气息,一阵紧似一阵地吹进了溪源这口枯井。
货郎,那个曾经带来彩色丝线和海螺壳幻影的拨浪鼓声,彻底消失了。通往山外的崎岖小路,像被遗忘的血管,日渐荒芜,被疯长的野草吞噬。偶尔,会有陌生的、衣衫褴褛的人影,像惊惶的兔子般,仓惶地从山坳口蹿进来,又很快消失在村后更幽深的老林子里。他们带来只言片语,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块,激起短暂而巨大的恐慌涟漪。
“外面……乱套了……到处是扛枪的……”一个头发花白、背着破包袱的老汉,瘫坐在村口老樟树下,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抢……见什么抢什么……粮食……牲口……人……”
“听说……县城都……破了……”另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紧紧搂着怀里饿得连哭都没力气的孩子,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房子烧了……火光……映红了半边天……死了……死了好多人……河都堵了……”
这些破碎、惊惶的低语,在狭窄的村巷里幽灵般游荡,被压低,被重复,被添油加醋。恐惧如同瘟疫,在饥饿和绝望的土壤里疯狂滋生、蔓延。村人们脸上的麻木被撕开,露出底下更深的惊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天还未黑透,就早早插上门闩。男人们聚在一起,蹲在墙根下,压低了声音,交换着忧虑的眼神和模糊不清的猜测,烟袋锅明明灭灭,映着一张张凝重如铁的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令人喘不过气的沉重。
张先生那间早己积满灰尘的土坯学堂,门板不知何时被撬走了半边,黑洞洞地敞着,像一张无声呐喊的嘴。村里的孩童们再也不敢在村巷里追逐嬉闹,一个个像受惊的小兽,紧紧依偎在母亲身边,睁着惊恐的大眼睛,看着大人们脸上挥之不去的阴霾。
外公蹲在门槛上的时间更长了。他不再看那片荒芜的菜地,而是长久地、死死地盯着村口那条蜿蜒消失在山坳外的泥泞小路。吧嗒空烟锅的频率越来越快,那空洞的“吧嗒”声在死寂的黄昏里格外刺耳。浑浊的眼睛里,不再是麻木,而是翻涌着一种沉甸甸的、近乎绝望的忧虑。他偶尔会极其烦躁地站起身,在小小的院子里焦灼地踱上几步,那双因常年劳作而布满厚茧的大脚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重而混乱的声响,随即又像被抽干了力气,重重地坐回门槛,佝偻的背弯得更深。
“他爹……”外婆端着一碗颜色更加可疑的糊糊,声音抖得厉害,带着哭腔,“这点东西……撑不了两天了……宝根……宝根快撑不住了……”她看着蜷缩在角落草堆里、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连呻吟都微弱下去的弟弟,眼泪无声地滚落。
外公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困兽般扫过外婆,扫过奄奄一息的宝根,最后,那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沉沉地落在了倚在泥墙边、因脚痛而脸色惨白的我身上。那眼神极其复杂,有山一般沉重的责任,有被逼到绝境的疯狂,还有一种……冰冷的权衡。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吧嗒”空烟锅的声音,骤然停顿了。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突然,外公猛地站起身!动作之大,带倒了身后那张瘸腿的方凳,发出“哐当”一声巨响,在死寂的屋里如同惊雷!外婆吓得一哆嗦,碗里的糊糊泼洒出来。我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心脏骤停,脚上的剧痛似乎都忘了。
外公没有看我们,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又被逼入绝境的公牛,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他大步走向墙角,一把抄起那把磨得锃亮、用来劈柴的柴刀!沉重的刀身反射着门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惨淡天光,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他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含混、如同野兽般的嘶吼,猛地拉开柴门,高大的身影瞬间融入了门外浓重的暮色里,只留下那扇破门在晚风中吱呀作响。
“他爹——!”外婆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扑到门口,望着外公消失在暮色中的方向,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你去哪儿?!回来!危险啊!”
回答她的,只有山风穿过空荡村巷的呜咽,和远处山林里不知名夜鸟凄厉的啼叫。
恐惧,比脚上的剧痛更冰冷、更庞大,瞬间攫住了我。外公那抄起柴刀时决绝的背影,那眼神中冰冷的权衡,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心底。他要去做什么?抢?像那些传言里的“兵”一样?为了那点能活命的粮食?为了宝根?……那我呢?我这条裹了脚、走不远、干不了重活、只会拖累人的“女娃子”的命,在他心中,又值几斤几两?
巨大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身体顺着冰冷的泥墙滑坐到地上,蜷缩起来,双臂紧紧抱住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黑暗中,脚上的疼痛似乎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只有心口那被冰锥刺穿的窟窿,呼呼地灌着冷风,带来一种灭顶的绝望和悲凉。原来,在真正的绝境面前,连血脉相连的骨肉,也可能成为需要被“权衡”的负担。裹脚布缠死了我的脚,而这烽火连城的世道,似乎正在一点点勒紧所有人的脖子,将最后一点人性的微光也掐灭。
那一夜,外公没有回来。
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沉重地包裹着小小的堂屋。外婆没有点灯,她抱着气息奄奄的宝根,蜷缩在离门口最近的角落里,像一尊凝固的、充满恐惧的雕像。她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破旧的柴门,耳朵捕捉着外面每一丝细微的声响——风声,树叶的沙沙声,远处山林野兽模糊的嚎叫……每一次声响都让她身体猛地一颤,抱紧宝根的手臂又收紧一分。弟弟滚烫的额头贴着她的颈窝,细微的呼吸灼热而急促,像随时会断掉的风箱。
我蜷缩在更深的黑暗里,背靠着冰冷的泥墙。脚上的剧痛在死寂和恐惧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牵扯着脚骨深处尖锐的撕扯感,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然而,比脚痛更尖锐的,是心口那把无形的冰锥——外公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那眼神中冰冷的权衡,反复在脑海中闪现。每一次闪现,都带来一阵新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和恐惧。他会回来吗?他还能回来吗?如果他回不来……我们……外婆,宝根,还有我这个裹了脚的累赘……怎么办?
时间在极度的恐惧中被拉得无比漫长。屋外的风声似乎带着某种不祥的呜咽。突然,一阵极其突兀、异常沉重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粗重痛苦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猛地撞破了村巷的死寂!
“砰!” 柴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撞开!一个沉重、散发着浓重血腥味和汗臭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重重地摔倒在堂屋冰冷坑洼的泥地上!
“啊——!” 外婆发出一声短促的、被掐断般的惊叫,怀里的宝根也被惊醒,发出微弱惊恐的哭声。
借着门外惨淡的月光,我看清了地上那个蜷缩抽搐的身影——是外公!
他像一头被无数利箭射中的巨兽,浑身是泥泞和暗红的、粘稠的液体。那件本就破烂的粗布褂子被撕扯得更加褴褛,沾满了泥土、草屑和刺目的血迹!他背上,紧紧捆着一个同样肮脏不堪、瘪瘪的破麻袋。他趴在地上,身体痛苦地蜷缩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沉重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剧烈的抽搐和痛苦的呻吟。他试图抬起头,月光照亮了他那张扭曲变形的脸——沾满污泥和血污,嘴角破裂淌着血丝,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另一只眼睛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惊骇和一种濒死的茫然!
“他爹!”外婆终于从极度的惊骇中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连滚带爬地扑了过去,想要扶起外公。她的手刚碰到外公的身体,外公就发出一声更加凄厉的惨叫,身体猛地弓起,又无力地下去。
“别……别碰……背……”外公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血沫,痛苦地挤出几个字。
外婆的手僵在半空,借着月光,她看清了外公背上那个破麻袋下,衣服被撕开的口子里露出的皮肉——那根本不是完整的皮肉!而是一片模糊的、血肉翻卷的深紫色瘀伤!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茬子!仿佛被无数沉重的、裹着铁皮的靴底反复践踏过!
“啊——!天杀的!这是……这是怎么了啊!”外婆的哭嚎变成了绝望的嘶喊,她瘫坐在外公身边的地上,双手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眼神涣散,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崩溃。
外公的身体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每一次抽搐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背上伤口的鲜血渗出。他那只勉强能睁开的眼睛,艰难地转动着,扫过崩溃的外婆,扫过角落里惊恐哭泣的宝根,最后,那目光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落到了蜷缩在墙角的我身上。
那目光……没有了往日的沉默如山,没有了冰冷权衡的麻木,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哀。那悲哀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冻僵了我的西肢百骸。
他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沾着血沫,似乎想说什么。他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一点点,指向自己背上那个瘪瘪的、沾满泥血的破麻袋。
“粮……粮……” 他嘶哑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音,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抢……抢……踩……踩……”
那只抬起的手,终究没能指向麻袋里的东西,就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冰冷的泥地上。他那只勉强睁开的眼睛,瞳孔骤然放大,里面最后一点痛苦和悲哀的光,像风中残烛般,倏地熄灭了。只剩下空洞,无边无际的、映照着死亡的空洞。沉重的头颅也歪向一边,再无生息。
“他爹——!”外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长嚎,猛地扑倒在外公尚有余温的身体上,撕心裂肺地恸哭起来。那哭声绝望而疯狂,像濒死的母兽,在死寂的夜里传出很远很远。
我蜷缩在墙角,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眼睛死死盯着外公背上那个瘪瘪的破麻袋,盯着他背上那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可怕伤痕,盯着他脸上最后凝固的那无边无际的痛苦和悲哀……
“抢……抢……踩……踩……”
这几个破碎的字音,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脑海里。我仿佛看到了那地狱般的场景:为了那一点点可能救命的粮食,外公像其他绝望的村民一样,冲向了某个可能有粮的地方(是粮仓?是富户?还是溃兵丢弃的物资?)。然后,混乱!疯狂的争抢!无数裹着铁皮、沾满泥泞和血污的靴子,像雨点般落下,不分青红皂白,践踏着每一个挡在“粮食”前面的躯体……外公那高大却佝偻的身影,在混乱中被推倒,被无数沉重的脚狠狠踩踏……他背上那可怕的伤口,就是无数只冰冷靴底的印记!而他豁出性命抢回来的那个麻袋,瘪瘪的,里面可能只有几捧混杂着泥土和血污的、发霉的谷粒,或者几个被踩得稀烂的薯块……
这就是他拼死带回的“生路”?这就是他“权衡”之后,用命换来的东西?为了这点东西,他付出了如此惨烈的代价,最终凝固在他脸上的,不是解脱,不是欣慰,而是无边无际的痛苦和那洞穿灵魂的悲哀!
巨大的恐惧和悲凉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我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脚上的剧痛在此刻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外公那凝固着痛苦和悲哀的死寂面容,和他背上那片血肉模糊、印满靴底印记的可怕伤口,像两把烧红的尖刀,反复在我眼前闪现,深深烙进了我的灵魂深处。
原来,山外的烽火,并非只是遥远的传说和模糊的恐惧。它是如此真实,如此残酷。它带来的不是扛着明晃晃刺刀的“兵”,而是彻底崩塌的秩序,是人性在生存绝境中赤裸裸的爆发。它像一头无形的、嗜血的巨兽,它的爪牙,是混乱中疯狂争抢的手臂,是无数只冰冷践踏的靴底!它轻易地碾碎了外公这样沉默如山、只想为家人争一口吃食的汉子,将他变成一具背上印满屈辱鞋印、凝固着巨大悲哀的尸体!
外婆的恸哭还在持续,一声声,如同泣血。弟弟宝根被这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是睁着空洞的大眼睛,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堂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泥土味和死亡的气息。
我蜷缩在冰冷的墙角,身体因恐惧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视线模糊,泪水无声地汹涌流淌。然而,在这灭顶的悲恸和恐惧中,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却如同深水下的暗流,缓缓地、不容抗拒地漫过心头。
是麻木吗?不,比麻木更深沉。是一种彻骨的清醒和一种……死寂般的沉默。
我看到了。看到了这世道的真相。它不是私塾先生口中那些写在泛黄书页上的“仁义礼智信”,不是母亲低语里那根依附于树的“藤蔓”命运。它是赤裸裸的、血淋淋的丛林。当饥饿和死亡的阴影笼罩,当秩序的藩篱崩塌,什么父女亲情,什么纲常,什么裹脚金莲的“体面”……在活下去的本能面前,全都脆弱得像一张薄纸,瞬间被撕得粉碎!外公那冰冷的权衡,混乱中那些疯狂争抢的手臂,那些不分青红皂白、只顾践踏的冰冷靴底……都在无声地宣告着这个残酷的法则。
外婆撕心裂肺的哭声,外公凝固着无边悲哀的尸体,弟弟空洞惊恐的眼神……像一幅幅冰冷的画面,深深烙印在眼底。脚上的疼痛依旧尖锐,但此刻,它仿佛被一种更庞大、更冰冷的疼痛覆盖了。
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用那双被裹脚布扭曲、沾着泥污和泪水的畸形小脚,支撑着自己,扶着冰冷的泥墙,一寸一寸地站了起来。每一步挪动,都牵扯着脚骨深处撕心裂肺的痛楚,但我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挪到外婆身边。
她正伏在外公尚有余温的胸膛上,哭得肝肠寸断,肩膀剧烈地耸动,双手死死抓着外公破烂的衣襟,仿佛想抓住那最后一点正在消散的体温。月光透过破门,照在她花白凌乱的头发和涕泪横流的脸上,那绝望的悲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我伸出那双同样冰冷、因恐惧和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手,没有去拉她,也没有试图安慰。我的目光越过她耸动的肩膀,落在了外公背上那个瘪瘪的、沾满泥血的破麻袋上。
麻袋的系口被踩得松脱了。我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冰冷,拨开了袋口。借着惨淡的月光,我看清了里面的东西——不是想象中的谷粒或薯块。只有小半袋混杂着暗红血块、黑色泥土和草屑的……观音土!那曾经吃下去让人腹胀如鼓、痛苦不堪的东西!还有几个被踩得稀烂、早己看不出原貌的、沾满污秽的块茎,或许是薯块,或许是树根。
这就是他拼死抢回来的“粮”。这就是他背上那片印满靴底印记、深可见骨的致命伤口所换来的东西。
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翻搅,喉咙被一股腥甜堵住。但我没有呕吐,也没有再流泪。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那污秽的土和烂掉的根茎,看着外公背上那片触目惊心的伤口,看着外婆那崩溃绝望的恸哭背影。
然后,我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弯下腰。不是因为脚痛,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脊梁压断的疲惫和冰冷。我用那双被裹脚布束缚、此刻却异常稳定的手,抓住了麻袋肮脏的边沿,用尽全身力气,将它从外公血肉模糊的背上,一点一点地拖了下来。
麻袋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拖下来时,粘连着一些皮肉和凝固的血块,发出轻微的“嗤啦”声。外婆被这动静惊动,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看着我,看着被我拖到地上的麻袋,又看看外公背上那更加清晰暴露的、血肉模糊的可怕伤口。
“妹仔……你……” 外婆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巨大的茫然和恐惧。
我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艰难地蹲下身(脚上的剧痛让我几乎跪倒),用沾满泥污和血污的手,极其仔细地、一点点地,将散落在地上的、混杂着血泥的观音土,重新捧回那个同样肮脏的破麻袋里。我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月光照着我低垂的侧脸,上面没有泪水,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和一种超越年龄的、近乎残酷的平静。
捧起最后一捧沾血的土,将它放进麻袋。然后,我摸索着,找到了袋口那根同样沾满污秽的麻绳,用僵硬的手指,极其缓慢地、笨拙地,但异常坚定地,将袋口系紧,打了一个死结。
做完这一切,我扶着墙,再次艰难地站首身体。将那个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破麻袋,轻轻推到外婆蜷缩的腿边。
整个过程,我没有说一个字。没有哭泣,没有喊叫,甚至没有看外婆一眼。
堂屋里,只剩下外婆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和弟弟宝根微弱惊恐的呼吸声。我重新挪回那个冰冷的墙角,背靠着泥墙,缓缓滑坐下去。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脸深深埋进臂弯里。
黑暗重新包裹了我。脚上的剧痛依旧清晰,外公背上那片血肉模糊的伤口和凝固着无边悲哀的面容,依旧在眼前挥之不去。但此刻,我的心里,却像被一场暴风雪席卷过后的荒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死寂。
哭?喊?质问命运的不公?控诉世道的残忍?这些念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半点涟漪。在巨大的、血淋淋的死亡和绝望面前,所有的情绪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所有的表达都失去了意义。
唯有沉默。
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冰冷的、坚硬的沉默。
这沉默不是屈服,不是麻木。它是一种盔甲,一层包裹在破碎心脏外面的、用血泪和恐惧冻结成的冰壳。它隔绝了外婆那令人心碎的哭声,隔绝了屋外呜咽的夜风,也隔绝了脚上那日夜不休的尖锐疼痛。它将外公背上那片印满靴底印记的伤口,将货郎消失的山路,将张先生紧闭的学堂,将玻璃瓶里灰白的海螺壳,将《三字经》上那些曾带来光亮的墨字……所有的一切,都压缩、冻结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冰冷死寂里。
我像一块沉入冰湖之底的石头,无声无息。只有胸腔里那颗缓慢跳动的心脏,在提醒着我还活着。在提醒着我,纵然被裹脚布缠死,被烽火碾碎,被这冰冷绝望的世道反复践踏,那深埋在冰壳之下的、对“生”的本能渴望,尚未完全熄灭。
从此,沉默成了我唯一的语言,也是我在这吃人世道里,唯一能穿上的、聊以自保的褴褛衣衫。而那山外的烽火,那片想象中的、无边无际的蔚蓝大海,在沾血的裹脚布和印满鞋印的尸体映照下,褪去了最后一丝幻梦的色彩,彻底沉入了记忆最冰冷、最黑暗的深渊,如同一个永远无法触及、也再不敢去想象的……巨大而狰狞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