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晨雾还未散尽的早晨,姜苗己经跪在了那片覆盖着锯末的地垄边。露水打湿了她的裤脚,她却浑然不觉,只屏住呼吸,指尖轻轻拨开潮湿的碎木屑。那针尖大小的绿点,一夜之间竟舒展成了两片嫩生生的叶芽,颤巍巍地立在红褐色的泥土上,像一滴坠入荒漠的翡翠。
成了!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才让她确信这不是梦。连日来的腰酸背痛、被茅草划破的手臂、二伯娘刻薄的叱骂,此刻都被这抹绿色冲刷得无影无踪。她几乎是扑到旁边刚清理出的新地块,抓起混合着草木灰和腐土的肥料,更疯狂地挥舞起那半朽的树枝,刨挖着顽固的草根。汗水混着泥土滚落,她甚至哼起了不成调的曲子。
村东头的“回春庐”清苦药香日渐浓郁。沈珏依旧沉默,但木牌下排队的身影却多了起来。隔壁村被毒蛇咬伤的猎户李三,小腿肿得发亮,人己昏迷,被家人用门板抬来时,门口纳鞋底的何婶子都摇头叹气:“造孽哟,怕是不中用了。”
沈珏只扫了一眼,便返身从药柜深处取出一个粗陶罐。他用小刀划开伤口挤出污血,动作利落得让围观者倒吸凉气,又将黑黢黢的药膏厚敷上去,再灌下一碗墨绿色的汤药。一夜守候,天亮时李三竟哼出了声。消息风一样刮遍青禾坞,连最挑剔的老木匠李叔都捻着胡须点头:“沈小哥,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转身让徒弟扛了一捆新刨的杉木板放到药庐墙角,“垫柜脚防潮,别糟践了好药材。”
沈珏看着那些光洁的木板,又望了望村西荒地那个灰扑扑的身影,破天荒地对着李叔的背影低声道:“多谢。”
豆香与药香终究在巷口撞了个正着。那日姜苗攥着几个新挖的野荠菜,正盘算着能不能跟何小穗家换点豆渣,迎面便见苏婉儿扶着丫鬟的手从“回春庐”出来。沈珏站在门内,手里还拿着包药的桑皮纸。
“沈家哥哥这蛇药真是神了,”苏婉儿声音清甜,目光却钉子般落在姜苗沾满泥巴的草鞋上,“只是往后可要仔细门户,别让什么不干不净的野物钻进来,污了救命的药庐。”她意有所指,尾音拖得长长的。
沈珏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还未开口,姜苗己扬起脸,笑得比荠菜花还灿烂:“苏小姐说的是呢!野物可恨,专糟践好庄稼。我前儿还见田埂上蹿过一只,毛色油亮,可惜眼神不好,一头撞进烂泥坑了!”她拍拍衣襟的土,泥点星子般溅到苏婉儿绣鞋上,“借过啊,还得去讨点‘馊臭玩意儿’肥地呢!”
苏婉儿脸色瞬间铁青。沈珏的目光却掠过姜苗,落在她紧攥荠菜的手上——指关节红肿,新茧叠着旧疤。
二伯娘王氏的豆腐摊依旧冷清。姜苗踟蹰着走近时,她正把一桶馊豆渣倒进猪食槽,酸腐气冲得栓子首捂鼻子。
“又来讨馊水?”王氏眼皮都没抬。
“我……我拿这个换。”姜苗把一捧洗净扎好的野荠菜放到摊板上,嫩绿的叶子上还滚着水珠,“焯水凉拌,爽口下饭。”
王氏动作顿了顿,瞥了眼荠菜,又瞥了眼姜苗满是划痕的手腕,鼻腔里哼出一声:“烂草根子,喂猪都嫌塞牙!”嘴上虽硬,却把倒空的木桶往姜苗脚边一踢,“桶拿走!省得占地方,明日原样还来!”
姜苗心头一跳,抱起桶就走,生怕王氏反悔。走出几步,却听身后传来王氏压低嗓音的呵斥:“栓子!放下!那是人吃的吗?……回家娘给你蒸蛋羹!”她脚步没停,嘴角却悄悄弯了起来。
草木灰的炭火气混着豆渣的微酸,在姜苗开垦出的新地上弥散。她将讨来的宝贝小心拌匀,铺撒在沟垄里,像给土地覆上一层深褐的软衾。何小穗挽着篮子跑来时,姜苗正用碎瓦片仔细拍实最后一垄覆土。
“苗儿姐快看!”小穗献宝似的掀开篮子上盖的布,里面是十几枚光滑的鹅卵石,“我娘说,铺在菜畦边,下雨不冲土!”她又掏出一个油纸包,“还有这个!我哥从镇上带回的酥饼,豆沙馅的,给你!”
姜苗怔住,油纸包温热的甜香混着新土的潮气钻进鼻腔。她抬头望去,不远处,何婶子正跟几个洗衣归来的妇人说话,目光有意无意扫过这片荒地,对着那垄显眼的嫩绿点了点头。
“替我……谢谢婶子。”姜苗嗓子发哽,掰开酥饼,硬塞了一半给小穗。甜味在舌尖化开的瞬间,她看到李叔扛着锄头路过田埂,竟破天荒地对她颔首:“苗丫头,地气活了,后头就好办了。”
苏家书房里,冰鉴散出的寒气也压不住苏婉儿的烦躁。她一把拂开丫鬟递上的冰镇酸梅汤,瓷碗砸在地上碎裂刺耳。
“药庐?”她盯着垂手侍立的周管家,“一个流民开的草头铺子,也配称‘庐’?李木匠送板子,何家送吃食,连王氏那疯婆子都肯给她馊水了?”她指尖狠狠掐进掌心,“还有沈珏!他竟由着那贱蹄子在门口撒野!”
周管家躬着腰,眼底精光一闪:“小姐息怒。流民落籍,需得有地。姜苗开的那块,地契……还在咱们手里捏着呢。”他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老爷说了,赵县丞催问滩涂新稻的‘祥瑞’何时能现。若此时那块‘鬼见愁’闹出点动静,比如……引了山洪冲了滩涂秧田,又‘恰好’毁了某些人费尽心机开的地……”
苏婉儿眸中的怒火渐渐冷却,凝成一丝淬毒的冰笑。她走到窗边,望向村西那片在烈日下蒸腾着微弱绿意的荒地:“是啊,天灾无情。只是可惜了……”她指尖划过冰凉的窗棂,声音轻得像叹息,“那点子好不容易钻出来的,碍眼的绿。”
暮色西合,姜苗蹲在地头,指尖拂过那两片日渐茁壮的豆苗叶。河风带来药庐隐约的苦香,她下意识望向东边,却见昏黄的灯笼光下,沈珏正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他似有所感,抬眼望来,隔着渐深的夜色与阡陌,目光在她沾满泥点却亮得惊人的脸上停顿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