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娘屋后的盐碱地,白日里白花花一片,晃得人眼晕。姜苗却每日天蒙蒙亮就提着兑好的草木灰水过来,轻手轻脚拨开围栏的草席,察看那株寄托了太多希望的寒金藤。
初时几日,那藤苗只是蔫蔫地立着,顶端的赤金嫩芽仿佛凝固了一般,不见丝毫舒展。叶片边缘的幽蓝金芒也黯淡下去,只在晨曦微露时,才能捕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流转。姜苗的心也跟着悬在半空,生怕它挺不过这移栽的关隘。
“苗丫头,急不得。”何婶子提着一篮子刚摘的嫩菜瓜路过,见姜苗蹲在围栏外愁眉不展,宽慰道,“这鬼地,草籽丢下去都得晒死几茬,何况是苗?慢慢熬,根扎稳了就好。”
姜苗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围栏粗糙的杉木桩上。是啊,根扎稳了就好。这盐碱荒地,何尝不像她和这藤苗的处境?唯有深扎根须,才能吸到那一丝苦涩下的养分。
日子在焦灼的等待中滑过。姜苗除了照料藤苗,心思也没闲着。她记着沈珏的话,想攒够钱给他换扇好些的门板。回春庐那扇薄木板门,风大些都吱呀作响,更别提挡什么宵小。她便更勤快地往后山跑。
这日午后,日头毒辣,她背着满满一篓篓新采的车前草、蒲公英和几株品相不错的夏枯草,刚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歇脚,就听见一阵清脆的笑闹声。
“穗儿姐,你看这颜色,衬不衬我?”一个穿着桃红衫子的小姑娘,脸蛋红扑扑的,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绘着兰草的瓷盒,正用手指蘸了里头嫣红的膏子往唇上点。
何小穗站在旁边,手里也捏着一个同款的小瓷盒,是更浅淡的粉色。她看着那红艳艳的嘴唇,又看看自己手里的,有些犹豫:“这……这红的也太显眼了,我娘看见怕是要骂我……”
“怕啥!温先生从州府带回来的,最新鲜的胭脂膏子!”桃红衫子的姑娘得意地扬了扬下巴,“咱们也学学城里小姐的样子嘛!穗儿姐,你试试这个粉的,可好看了!”
姜苗认出那桃红衫子的姑娘是张老西家的闺女,叫秀儿。再看何小穗,眼神分明是喜欢的,只是拘谨惯了,又怕被大人说道。
“穗儿。”姜苗笑着走过去。
“苗儿姐!”何小穗像找到救星,连忙把手里的小瓷盒往身后藏。
张秀儿也不怕,笑嘻嘻地把胭脂盒递过来:“苗儿姐,你看!温先生带的,州府时兴货!你也试试?”她性子泼辣些。
姜苗凑近闻了闻,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花香的甜腻味道。她摇摇头,笑着把篓篓篓放下:“这东西金贵,留给你们小姑娘扮靓才好。我这张脸,涂了也是糟践。”她看向何小穗,“喜欢就试试呗,一点胭脂,又不犯法。婶子问起来,就说是我给的,让她找我。”
何小穗眼睛一亮,有了姜苗壮胆,这才小心地用手指蘸了点盒子里那的膏体,对着槐树旁水车下蓄水的大石缸水面,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唇上。淡淡的粉色晕染开来,像初开的桃花瓣,衬得她原本就圆润的脸颊更添了几分鲜活。
“好看!”张秀儿拍手笑道。
何小穗看着水面映出的自己,脸颊飞起两朵更浓的红云,抿着嘴,眼里是藏不住的欢喜。
“温先生……倒是有心。”姜苗随口道。那位在镇上学塾念书、清瘦斯文的温良,家境在青禾坞算是不错的,人也温和有礼。他对何小穗似乎格外照顾些,这胭脂带回来,只怕多半是冲着她。
何小穗的脸更红了,慌忙用手背去擦唇上的胭脂:“哎呀,苗儿姐别瞎说!”
“我瞎说什么了?”姜苗故作无辜地眨眨眼,惹得两个姑娘又是一阵笑闹。树荫下,少女的笑声如同清泉,暂时驱散了夏日的燥热和心头的烦忧。
笑闹过后,姜苗背着药草去了镇上回春堂。药铺的伙计认得她,见她篓篓篓里草药新鲜干净,倒也爽快,车前草、蒲公英按斤论价,那几株夏枯草因品相好,掌柜的额外多给了几文。铜钱入手,沉甸甸的踏实感让姜苗嘴角弯起。数了数,离换扇好门板的钱又近了一小步。
从镇上回来,日头己经偏西。姜苗特意绕到回春庐,把新得的铜钱小心收进角落的瓦罐里。沈珏正给一个摔破了膝盖的孩子清洗伤口,动作轻柔,眼神专注。昏黄的阳光透过破窗纸,在他侧脸镀上一层暖融融的金边,连那平日里显得过分清冷的棱角都柔和了几分。
姜苗没打扰他,轻手轻脚地放下篓篓篓,开始整理之前晒好的艾草叶。等那孩子包好伤口被家人领走,她才走过去,把装着铜钱的瓦罐往沈珏那边推了推:“喏,今天的进项。”
沈珏抬眸,目光掠过瓦罐,落在她晒得微红、带着薄汗的额角上:“不必日日送来。”
“放你这儿踏实。”姜苗摆摆手,语气自然,“再说,等凑够了,还得劳烦沈大哥去挑门板呢,我对那东西可不懂行。”她顿了顿,想起盐碱地里的藤苗,语气带上一丝期待,“对了,沈大哥,你说那藤……啥时候才能看出它扎根了没?我瞧着它好几天没动静了。”
“根须生长,需静待。”沈珏走到水盆边净手,声音平静,“盐碱硝毒侵扰,非一日之功。若有转机,当在……”他话音未落,围栏那边突然传来何小穗带着哭腔的惊呼:
“苗儿姐!不好了!藤苗……藤苗的叶子……变颜色了!”
姜苗心头猛地一沉,拔腿就往外冲。沈珏脸色微凝,也快步跟上。
何家屋后,夕阳的金辉斜斜地洒在围栏上。何小穗站在围栏入口处,小脸煞白,指着里面,急得首跺脚。
姜苗一把掀开草席,冲了进去。目光落在那株寒金藤上,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那原本只是边缘流转幽蓝金芒的叶片,此刻竟有大半都染上了一层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翠绿色!那翠色浓郁欲滴,如同上好的翡翠,在夕阳下流转着温润而充满生机的光泽!而叶片边缘的幽蓝金芒,非但没有被这新生的翠绿掩盖,反而如同精工镶嵌的纤细金边,将那片片翠叶衬托得愈发神秘而瑰丽!
更令人惊异的是,藤蔓顶端那点赤金色的嫩芽,此刻也舒展开来,化作两片指甲盖大小、同样翠绿欲滴的幼叶,而那抹赤金如同叶脉般,清晰地贯穿在幼叶的中心,形成一道耀眼夺目的金线!
整株藤苗,仿佛脱胎换骨!之前的蔫蔫蔫蔫、死气沉沉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蓬勃生命力!连带着藤苗周围那原本板结、覆盖着白霜的盐碱土,似乎都因这蓬勃的生机而松动了几分,颜色微微泛深。
“这……这是……”姜苗又惊又喜,几乎说不出话来。
沈珏不知何时己来到她身边,蹲下身,指尖极其谨慎地靠近一片翠叶。他没有触碰,只是悬停着感受。片刻后,他收回手,一向平静的眼眸中也难掩震动:“寒毒入根,竟反哺生机……此藤……己成‘翠玉寒金藤’。”他抬眼看向姜苗,目光深邃,“其叶蕴奇异生机,或可解盐碱之厄。只是……”
他话音未落,围栏外传来李木匠粗犷犷洪亮的赞叹声:“我的老天爷!苗丫头,你这啥宝贝苗啊?太阳底下跟翠玉雕出来似的,还镶着金边!比苏家小姐头上那劳什子簪子可好看多了!”
原来李木匠下工路过,被围栏里透出的奇光异彩吸引,忍不住凑过来看,顿时惊为天人。他这一嗓子,顿时引来附近几个收工回家的村民。众人纷纷围拢过来,对着围栏里那株流光溢彩的藤苗啧啧称奇。
“乖乖,真神了!这盐碱地里还能长出这种宝贝?”
“我就说苗丫头是福星!这藤一看就是祥瑞!”
“苏家不是说这是妖物吗?妖物能长这么好看?”
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中,充满了惊叹和喜悦。何婶子也闻声赶来,看到藤苗的模样,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连声说好。
然而,沈珏那句未尽的“只是……”,却像一块小石子,投入了姜苗喜悦的心湖,荡开一圈微澜。她看着藤苗在众人赞叹声中舒展的翠叶,那生机勃勃的翠绿与神秘的金蓝交织,美得惊心动魄,却也隐隐透出一种不祥——如此夺目,如同稚子怀璧行于闹市。
她下意识地望向村子的方向。远处,苏家别院那高耸的飞檐在夕阳余晖中投下长长的阴影,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