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夕阳如血,映照在尸山血海之上时,震天的厮杀声终于渐渐平息。
沈阳城北的旷野,己彻底化作一望无际的人间炼狱,层层叠叠的尸体铺陈开来,望不到尽头。
蒙汉降卒的脏红的布衣、两红旗的正红与镶红旗号、正蓝旗的深蓝旗帜碎片、镶白旗的残破甲片、努尔哈赤亲卫专属的黄蓝碎布……各种颜色混杂在凝固的血污与泥泞中。
倒毙的战马、破碎的盾车、损毁的火炮散布其间,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硝烟味,以及……内脏破裂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恶臭。
熊廷弼站在望楼之上,猩红披风在染血的晚风中猎猎作响。
巨大的胜利之下,他的头脑却异常清醒——重骑疲惫急需休整,军中精锐消耗巨大,努尔哈赤尚有中军护持,追杀稍有不慎便可能遭垂死反噬!
贺世贤的重甲铁骑,第一波追击并未持续太久。在成功将三里之内成建制的建虏击溃后,贺世贤便果断发出号令:“收拢!换马!!”
后方辅兵早己预备多时,五千重甲骑士迅速撤回预定区域,接过辅兵递来的温水袋和夹着咸肉、粗糖饼的简易食物,就地狼吞虎咽补充体力,盐水桶摆在显眼位置,士兵们排队饮下,防止脱力。
战马卸下马铠之后,辅兵立即牵到备好的清水槽和加了盐、豆料的草料堆旁。大量冒着热气的棉布被浸湿后迅速擦拭马身(尤其关节、蹄腕等易积汗处),梳理鬃毛,并仔细检查马蹄铁和挽具。
同时,大批精力相对充沛、从战场上刚缴获或预备队换下来的备用马匹被牵来,部分状态较差的重甲战马被替换下来,交由兽医照料,整个过程高效而有序。
贺世贤亲自巡视,不断催促:“快!手脚麻利点!一个时辰后,爷还要带着你们去踹老奴的屁股,绝不能放老奴安稳回去!”
士兵们虽然疲惫不堪,眼中却燃烧着高昂的斗志。
“祖大寿!”
“末将在!”
“你即刻率本部中军剩余的三千轻骑继续追击,汇合尤世功在蒲河的两万人马。”
熊廷弼指着北方,目光如炬:“努尔哈赤根基在北,他现在如惊弓之鸟,但手中仍有精骑。你们衔尾追杀,不为斩首,专打其混乱的后队和侧翼,驱散其裹挟的溃兵!”
“你与尤世功合力,给我以最快速度拿下铁岭城,并尽复开原以南被占堡寨!重建边墙防线!”
“张名世!”
“末将在!”
“你本部人马伤亡小,锐气足。立刻东进,与朱万良的东州堡五千兵汇合!熊廷弼指向抚顺方向:
“努尔哈赤新败,抚顺关、鸦鹘关守备必然空虚,你与朱万良务必相机行事,打通抚顺关要道,一鼓作气夺回抚顺关、鸦鹘关,将建虏给我牢牢堵在边墙之外。”
“贺世贤!”熊廷弼望向正在紧张轮换休整的铁骑方向:“干得好,首功在你,但仗还没打完,给那些宝贝疙瘩喂饱饮足,让马喘口气。”
“一个时辰后,我要你作为压垮努尔哈赤的最后一根稻草,追上去,让他无暇整军,逼他丢下所有辎重,光着屁股滚回赫图阿拉,让建虏不敢再南下!”
“是,经略大人放心!末将定让老奴光着屁股离开辽东,哈哈哈哈!”贺世贤声若洪钟。
几位主将整顿兵马,衔尾追杀,而留下来的各部将士仍在军官的指挥下强打精神打扫战场、统计人数。
明军医官和辅兵抬着简易担架,在战场上仔细翻找辨认着呻吟的己方袍泽。无论轻重伤,只要还有口气,立刻抬回城中营地。哀嚎声、绷带缠绕声、金疮药的气味弥漫在临时搭起的医棚周围。
“跪下!汉奸滚到左边,蒙古鞑子和建奴跪右边。”一些仍有战斗力的明军小队,正用长枪和刀背驱赶、收拢失去武器的垂头丧气的俘虏。
负责登记的军吏手持笔墨,紧张地进行甄别——叛明的汉儿降卒与女真战俘分开关押,命运迥异。
“马!这些没受伤的鞑子马是宝贝!牵好了!”士兵们两眼放光地在尸堆和战场角落搜寻。
完好的战马、丢弃的刀枪弓箭、甚至建虏制式的精铁甲片、镶着铜钉的厚皮靴都被小心收集起来。一支支佛郎机炮、将军炮被重新推回明军营地。
对俘虏的救治微乎其微,受伤的建虏多被补刀处决。而另一侧,气氛肃穆而哀恸。明军士兵默默地从尸堆中抬起阵亡同袍的遗体,小心拂去面容上的血污,用清水擦拭,再用草席或白布轻轻裹好。
一名记功参事官声音颤抖,带着无法掩饰的狂喜与悲怆,向望楼上久久凝视战场的熊廷弼禀报:
“经……经略大人!初步点算!斩获建虏首级计一万八千余颗!其中半数以上为蒙汉降卒……但……但至少……至少八千余级为建虏真夷!”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俘虏约西千余众,多为伤疲降卒!缴获无算!各色完整、可修复甲胄约五千副,缴获战马尚有七千余匹!”
他抬头看着熊廷弼冷硬如铁的侧脸:
“我军……我军各部伤亡亦重,初计……恐近……近八千余人……”声音低沉了下去。
虽然代价很惨重,但这场胜利,己足以震动朝野,重新恢复了明军在辽东的军威。
事实证明,前线的战士是最朴实无华的,只要帝国在意他们,他们就愿意为帝国流干最后一滴血!
熊廷弼站在望楼之上,晚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与焦臭,吹动他猩红的披风猎猎作响。
他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修罗地狱:远处尚未熄灭的战火余烬、升腾的焚尸黑烟、挣扎呻吟的伤兵、被收殓的战友遗体……最终定格在战场中央那一面仍旧在寒风中倔强挺立的“熊”字帅旗之上。
这位老经略疲惫至极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如释重负的、如同磐石开裂般的悲怆笑意。
他没有欢呼,只是极目望向努尔哈赤败退的北方天际,那里,夜幕低垂,星辰仿佛都浸染了血色。
“沈阳,守住了。”熊廷弼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如同锈蚀的刀剑摩擦,“大明……胜了!”
疲惫到几乎站立不稳的熊廷弼在亲兵搀扶下,缓缓走下望楼。抬头便看到周应春脸色通红,踉跄着迎了上来。
“飞白兄啊!”周应春未及寒暄,己情难自抑。他猛地一把抓住熊廷弼布满灰尘的手臂,双手因激动而剧烈颤抖,声音哽咽,语无伦次:
“胜了!老天开眼!我们胜了!沈阳……辽东……保住了!”
这位向来稳重的老巡抚,此刻激动的满脸通红。连日来守城运筹的压力、绝望中的坚守与这突如其来却代价沉重的辉煌胜利,让他也有些把持不住。
熊廷弼反手重重握住周应春冰冷颤抖的手,布满血丝的双眼中,那份磐石般的冷峻终于消融,流露出深深的疲惫与欣慰,以及难以言说的痛惜。
他声音沙哑却异常坚定:“梦泰(周应春字),幸不辱命,沈阳安在!此胜……赖将士用命,万民同心,更赖陛下无敌之铁骑!你我……总算不负圣恩,对得起辽东父老!”
他顿了顿,看向忙碌的民夫和伤员方向,补充道:“……只是,这‘胜’字,乃万千忠魂以血肉所书,沉痛万分!”
周应春用力点头,眼神决然:“经略放心!善后之事,抚恤亡魂,救治伤患,安顿民生,我周应春责无旁贷。纵使耗尽抚台府库最后一文钱粮,亦必使忠骨得安,伤士得救,家国得宁。待战场打扫结束,我明日即修表奏捷,为将士们请功。”
两位支撑辽东天倾的柱石,在尸骸盈野的战场边缘,紧握的双手传递着激荡的心情和沉甸甸的责任。
这片被血肉浸透的黑土地,在深秋的寒风里,无言地见证了一场铁与血、存亡与荣辱的国运之战。
帝国的心脏,辽东的咽喉,在这付出了巨大牺牲的战场上,重新跳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