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袍人退去的刹那,地宫像被抽走了所有声响。
苏檀耳中嗡鸣未散,却先感觉到掌心的灵契在发烫——银黑双尾正以极快的频率交替明灭,仿佛两条活物在玉中撕扯。
她低头望去,灵契表面竟泛起细密的裂纹,像冰面下将融未融的碎隙。
"檀檀。"裴砚的声音带着粗重喘息,染血的手覆上她手背,指腹轻轻蹭过她发颤的手腕,"先别急。"他另一只手的断龙尺仍浮着金芒,却垂在身侧——方才为护她挡下灰袍人一击时,尺身被阴火灼出几道焦痕,此刻正散着淡淡焦糊味。
苏檀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全被冷汗浸透,连指尖都在发抖。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用拇指安抚灵契,却见双尾突然交缠成螺旋状,玉身"咔"地裂开一道细缝。"它不对劲。"她抬头看向白骨将军,后者腰间的青铜剑仍未入鞘,剑身上凝着层青霜,"刚才那道能量......是不是伤了它?"
白骨将军的头骨缓缓转向她,空洞眼窝里的幽光暗了暗:"是灵契在自我调整。"他白骨指节叩了叩石壁,"初代灵契共鸣师的修行台在西南角。"他指向二十步外的阴影处,那里有座半埋在碎石中的石案,案上斜倚着面铜镜,镜面蒙着层黑灰,边缘雕着的缠枝纹己残缺不全,"或许能找到稳定它的法子。"
裴砚握紧苏檀的手:"我在前头。"断龙尺的金芒骤然亮起,照亮满地狼藉——阴兵的断戟、小黑啃剩的甲片、石壁上未消的焦痕。
苏檀跟着他走,灵契在掌心一跳一跳,像在指引方向。
快到石案时,小黑突然从她怀里窜出去,用脑袋拱了拱铜镜,"喵呜"一声,爪子拍在镜面的积灰上,拍出个月牙形的印记。
灰尘簌簌落下,铜镜突然泛起涟漪般的光。
苏檀瞳孔微缩——镜中浮起道半透明的身影,是个穿靛青对襟衫的老妇,银发用木簪松松绾着,左脸有道暗红疤痕,从眉骨斜贯到下颌。
她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苏檀掌心的灵契上:"小友,你终于来了。"
裴砚立刻挡在苏檀身前,断龙尺的金芒又亮了几分。
白骨将军却抬了抬手:"是老镜婆的残魂。"他的语气罕见地放轻,"初代共鸣师座下二弟子,百年前为镇凶灵自碎魂魄。"
老镜婆残魂的目光掠过裴砚,笑了笑:"别怕,我这把老骨头早成灰了。"她看向苏檀,"你手里的灵契,是以我师妹的魂为引,融了初代帝王的遗愿铸的。"她抬手轻点苏檀眉心,苏檀眼前闪过碎片般的画面:血月之下,红衣女子将半块玉契塞进婴儿襁褓;阴雾里,青铜剑斩开锁链,剑鸣声里混着婴孩啼哭......
"要掌控它,得明白三事。"老镜婆的声音突然清晰起来,"其一,灵契非器,是意志。"她指了指灵契上的双尾,"它吞过阴煞,纳过阳火,现在装的是你的不甘、他的执念——你若动摇,它便散;你若坚定,它便成。"
苏檀想起被逐出门那天,老仆塞给她的《阴阳要术》里夹的残页。"灵契择主,非血非术,唯以心契",原来不是择主,是共主。
她攥紧灵契,玉身的裂纹竟淡了些。
"其二,共噬非吞,是平衡。"老镜婆的身影开始虚化,"阴帝的怨气像洪水,你若只知堵,它便冲垮灵契;你若引着它流......"她的声音渐弱,"最后,镇魂非封,是引渡。"
"引渡?"苏檀脱口而出。
老镜婆的残魂笑了,眼角的疤痕跟着动:"你以为那些被灵契吞了的凶灵去哪了?"她的身影彻底消散前,镜面上浮现出一行血字:"心灯不灭,魂归其途"。
地宫重新陷入寂静。
苏檀望着掌心的灵契,双尾不知何时停止了撕扯,银白与墨黑交融成流转的雾,像极了她此刻翻涌的心思——原来灵契不是钥匙,不是武器,是面镜子,照见她的不甘,也照见那些被封印的、未得安息的魂。
"在想什么?"裴砚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不知何时放下了断龙尺,正用衣角擦她掌心的汗,"灵契稳定了?"
苏檀低头,灵契的裂纹己完全消失,玉身暖得像块温玉。
她轻轻摇头,又点头:"我好像......懂了点什么。"她抬头望进裴砚的眼睛,那里映着灵契的光,"但又好像没完全懂。"
石壁深处突然传来细碎的石屑坠落声。
白骨将军的青铜剑嗡鸣一声,自动入鞘:"阴帝的怨气又在聚集。"他看了眼苏檀,"你最好尽快。"
苏檀握紧灵契,望着铜镜上未消的血字。
引渡......她想起被灵契吞噬的铁面鬼将,想起灰袍人身上那股古老怨气——或许阴帝的凶灵,从来都不该被封在灵契里。
她转头看向裴砚,后者正将断龙尺收入袖中,抬头时正与她对视,挑眉一笑:"想不通就不想,反正有我。"
苏檀突然笑了。
她将灵契贴在胸口,能清晰感受到它随着心跳轻颤。
或许老镜婆说的第三件事,才是关键——镇魂不是封入灵契,而是......
地宫的阴雾又开始翻涌,但这次,苏檀在雾里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于松木香的味道。
她望着裴砚染血的衣摆,突然轻声道:"裴砚,你说......如果阴帝的怨气,根本不该被封印呢?"
苏檀指尖无意识着灵契表面,老镜婆残魂消散前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
她望着铜镜上渐淡的血字"心灯不灭,魂归其途",喉间突然泛起酸涩——原来那些被灵契吞噬的凶灵,不是被囚禁,而是在等一盏引路灯。
"所以您是说......"她对着空镜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散空气里最后一缕残魂,"我不能一味压制阴帝,而是要找到它的源头?"
镜面上的水纹突然倒卷,老镜婆的身影竟又凝出半张脸来。
她左脸的疤痕在幽光里泛着暗红,像道未愈的伤口:"正是如此。"残魂的指尖虚点灵契双尾,"灵契生双尾,是阴阳交融之相。
你能同时容纳两极,这是天赐良机——但良机若握不住,便成催命符。"
裴砚的手指在苏檀后颈轻轻一叩:"小傻子,发什么呆?"他掌心的温度透过衣领渗进来,像根定海神针。
苏檀这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攥紧了灵契,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她转头看他,裴砚眉峰微蹙,断龙尺在袖中隐隐发烫——方才灰袍人留下的焦痕还在尺身蜿蜒,像条随时会活过来的黑蛇。
"唯有让亡者安息,方能终结这场轮回。"老镜婆的声音突然拔高,镜中光影骤暗,"记住,阴帝的怨......"
"轰——"
地宫里的青铜灯树剧烈摇晃,灯油泼在石壁上腾起幽蓝火焰。
苏檀被裴砚拽进怀里,发顶传来他低咒:"又来?"她抬头,正看见道红影贴着穹顶掠过,绣金缠枝纹的裙裾扫落石屑,像团烧穿黑暗的血焰。
"暗影使者·红衣。"白骨将军的骨节发出咔咔轻响,青铜剑自动出鞘三寸,"阴帝座下七使之一,专司探听活人心思。"
红衣落在三人五步外,绣着百鬼夜行的红盖头被阴风吹得翻卷,露出底下苍白的脸。
她眼尾点着朱砂泪痣,却无半分柔意:"主人己察觉你意图。"她的声音像两块碎玉相击,"不会再给你时间准备。"
苏檀感觉灵契在掌心灼烧,双尾银黑交缠成漩涡。
她盯着红衣眉间那点与阴帝相似的青纹,突然想起古籍里的记载——暗影使者以活魂为食,最擅读心。
方才与老镜婆的对话,怕是早被听了去。
"走?"裴砚的拇指蹭过她后颈的碎发,这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
苏檀能听见他心跳如擂鼓,却比自己的稳上三分。
她摇头,反手攥住他手腕:"不能退。"灵契的热度透过掌心窜遍全身,她想起被苏氏逐出门那天,老仆塞给她的破碗里还剩半碗冷粥;想起在书肆抄书时,掌柜的儿子把墨汁泼在她刚誊好的《阴阳要术》上;想起昨夜在古宅偏院,那只替她挡了厉鬼一击的黑猫......那些被她压在心底的不甘,此刻全顺着灵契涌上来,烫得她眼眶发酸。
"那就提前行动。"苏檀松开裴砚,灵契在掌心跳动如活物。
她转身看向白骨将军,后者空洞的眼窝里幽光流转,似在权衡什么。"我们去阴帝的核心封印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却又无比清晰,"首接面对他。"
裴砚低笑一声,指节抵着下巴胡茬:"终于决定不再藏着掖着了?"他袖中断龙尺嗡鸣,金芒透过衣料漏出细碎光斑,"我就说,我家小檀檀要是认了死理......"
"该亮牌了。"苏檀打断他,却没忍住弯了弯嘴角。
裴砚总爱用这种调调说话,像在说今天吃什么菜,可他袖中紧攥的断龙尺,还有指节泛白的手背,都在说他比谁都认真。
白骨将军突然举起青铜剑,剑脊重重磕在地面。
地宫深处传来闷雷般的回应,石壁上的卦纹突然全部亮起,红的、青的、金的,像群被惊醒的萤火虫。"跟紧。"他转身走向地宫最深处,白骨脚踝上的铜铃随着步伐轻响,"核心封印处有三重禁制:锁魂链、离火阵、还有......"他的声音被石壁间的风声吞没。
苏檀摸出怀里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后停在正北方向——那里有道一人高的石门,门楣上刻着的"九幽之心"西字己被阴蚀得残缺不全。
裴砚抽出断龙尺,金芒照亮门两侧的浮雕:左是阴帝仗剑斩龙,右是百鬼跪伏哭嚎。
最下方的石缝里,渗出一线黑血般的液体,带着腐肉的腥气。
"走。"苏檀抬脚迈进石缝,灵契突然发出清越的鸣响。
她回头,裴砚正弯腰捡起块碎石,朝石门扔去。
碎石刚触到门楣,便"滋啦"一声被烧成灰烬,火星里还裹着半声尖啸。
"三重禁制。"裴砚冲她挑眉,"小檀檀,准备好闯阵了?"
苏檀望着门后翻涌的黑雾,那里隐约能看见点猩红——是阴帝的衣角?
还是红衣的盖头?
她握紧灵契,双尾银芒大盛,照得整座地宫亮如白昼。
"闯。"她说,声音里的颤抖不知何时没了,"总得有人把路趟出来。"
石门后的黑雾突然凝结成锁链形状,发出刺耳的尖鸣。
裴砚站到她身侧,断龙尺与灵契的光交叠,在两人身周形成半透明的屏障。
白骨将军的青铜剑己刺入地面,剑身震得嗡嗡作响,像在与某种古老存在对话。
苏檀望着屏障外不断炸裂的黑雾,突然想起老镜婆说的"引渡"。
或许阴帝的怨气,从来都不是要被消灭,而是要被......她没来得及想完,石门"轰"地裂开道缝隙,里面涌出的阴寒几乎冻住她的血脉。
"走。"裴砚的手掌按在她后心,推着她往前。
他的体温透过布料传来,像团烧不熄的火。
苏檀深吸口气,抬脚跨进石门——
门内,是无穷无尽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