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檀的手指在账册封皮上微微发颤,火舌舔着廊下灯笼,将苏大老爷的影子拉得老长。
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玉片,想起林婆说“夫人被关在后院暗室时,总摸着这玉片掉眼泪”,此刻玉片正隔着布料贴着她心口,烫得几乎要烧穿血肉。
“十年前您亲手签下这份血契。”她将账册举得更高,火光映得“苏氏”二字泛着暗红,“与前朝余党交易,用裴家人命换金银权势!”
苏大老爷的喉结动了动。
他玄色官服的盘扣纹丝未乱,连眼角的皱纹都像是用墨线勾出来的——这是他惯常的“从容”模样,从前在祠堂训话时,在将她逐出家门时,都是这样。
“檀儿,你不懂。”他开口时,声音像浸在凉水里的玉,“那时候大晋风雨飘摇,苏家要保百年基业,总得……”
“总得拿裴家三百口的血当祭品?”苏檀打断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看见父亲眼尾的细纹里浮起极淡的慌乱,像一滴墨落在宣纸上,转瞬又被压得平整。
“我娘知道这一切,所以您将她囚禁,对外宣称病逝。”
“她执意要去官府告发。”苏大老爷往前走了半步,靴底碾过焦黑的炭屑,“我若由着她,苏家上下百口都得陪她死。”他伸手,像是要摸她发顶,可指尖停在离她额角三寸的地方,“我是一家之主,只能做选择。”
“所以您选择把我赶出家门?”苏檀突然笑了,笑声里裹着碎冰,“因为我是女儿,因为我姓苏,却连块遮羞布都不如?”
裴砚的断龙尺在掌心转了半圈,金属与皮肤摩擦出细碎的响。
他盯着苏大老爷腰间的玉带钩——那是前朝云纹,和裴家祖祠被烧时,他在灰烬里捡到的半枚钩扣纹路一模一样。
“裴氏一族三百口人命,你们打算怎么还?”他的声音比夜风更冷,尾音却压着点发颤的热,像是要把二十年的血仇都淬进这问句里。
苏大老爷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断龙尺,突然嗤笑一声:“守墓人早该灭绝。”
这句话像根钢针刺进裴砚耳中。
他想起小时候跟着师父扫碑,碑上刻着“裴氏守墓,世代不辍”;想起那个血夜,他躲在装骸骨的陶罐里,听见族人的惨呼穿透雨幕,“守墓人坏了规矩,该绝”。
他的指节捏得发白,断龙尺的刻痕在掌心压出红印。
变故起于一声极轻的骨笛颤音。
苏婉儿从书房阴影里走出来,月白裙角扫过台阶上的积灰。
她手里握着根乌沉沉的骨笛,笛身还沾着暗褐色的血渍——苏檀认得,那是昨日她在祠堂梁上发现的、被虫蛀了一半的《玄冥录》里记载的“冥途引”。
“阿姊,阿爹说你最聪明。”苏婉儿将骨笛凑到唇边,眼尾的泪痣在幽光里忽闪,“可你不该翻那些旧账的。”
骨笛呜咽响起的刹那,书房西壁腾起幽蓝光芒。
苏檀的后颈寒毛倒竖——那些光不是烛火,是从砖缝里渗出来的,沿着墙缝游走,竟在墙上勾勒出幅巨大的图腾:九头蛇盘着青铜鼎,蛇信子正对着她的咽喉。
“以血启阵,以魂祭坛。”她脱口而出,声音发紧。
《玄冥录》里说,这种阵法要拿活人的血引动,用生魂当祭品,唤醒被封印的前朝亡灵。
可苏大老爷哪来的血?
她突然想起方才在火场里捡到的账册——夹层里的玉片,是母亲的;那半块带血的绢帕,是苏大老爷的?
裴砚的断龙尺己经劈向墙面的图腾。
金属与砖壁相撞,迸出几点火星,可幽蓝光芒只是晃了晃,反而更亮了。
苏大老爷趁机抬脚踹向他腰腹,这一脚用了十足力道,裴砚撞在廊柱上,闷哼一声,嘴角渗出血。
“裴兄!”苏檀想去扶,可阵法的光己经漫到她脚边,像冰凉的蛇信子舔过脚踝。
她咬着牙撕下裙角,蘸了蘸怀里账册里藏的墨囊——方才怕账册被烧,她偷偷在夹层塞了块松烟墨。
地面的青砖被火烤得发烫,她跪在地上快速画着,笔锋跟着《玄冥录》里的“逆生咒”走:“幽明倒转,阴阳错行……”
图腾的蓝光开始闪烁,像是在和她画的逆阵较劲。
苏大老爷盯着她的动作,眼底的慌乱终于再也压不住:“杀了她!”
藏在暗处的护院冲出来,刀光映着火光,像一串跳跃的红蜻蜓。
裴砚抹了把嘴角的血,摇摇晃晃站到苏檀身前。
他的断龙尺还在滴血,玄色外袍被撕开道口子,露出里面裹着的守墓人护心镜——那是他从火场里抢出来的,族里最后一件信物。
“谁敢动她。”他盯着最前面的护院,声音像淬了冰的刀,“我让你们和裴家祠堂的砖一起,给她垫脚。”
护院的刀顿了顿。
苏大老爷的脸在火光里扭曲成青灰色,他从腰间抽出玉扳指,狠狠砸向裴砚后颈:“愣着做什么?砍!”
苏檀的逆阵己经画到最后一笔。
她能感觉到地面传来的震动,是裴砚在和护院缠斗;能听见骨笛的声音越来越尖,像根针在扎她太阳穴。
逆阵的墨痕突然泛起红光,和墙上的幽蓝撞在一起,发出“滋啦”的轻响——阵法在崩塌,可骨笛的呜咽却拔高了三度,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往上爬。
她抬头看向苏婉儿。
那姑娘还在吹笛,可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骨笛上,晕开一片淡红。
苏檀突然想起十岁那年,她被赶出家门时,苏婉儿追出来塞给她半块桂花糕,说“阿姊,等我长大,给你买最大的糖画”。
可现在,苏婉儿的手指在骨笛孔上快速移动,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着。
她的眼白里爬满血丝,喉咙里发出不属于人类的低吟:“快……快完成……”
逆阵的红光开始变弱。
苏檀咬着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墨痕上,逆阵突然爆发出刺目红光。
墙上的图腾“咔嚓”裂开道缝,可骨笛声却像被泼了油的火,“嗡”地炸响。
有什么东西,从地底下,爬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