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
冷,从西面八方挤压而来,渗透进秦渺残破躯体的每一个毛孔。
消毒水那浓烈刺鼻、带着死亡气息的味道,如同最顽固的毒蛇,盘踞在她的鼻腔深处,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来灼痛的刺激,将她从深沉的昏迷中硬生生拽回这残酷的人间。
她猛地睁开眼!
眼前是模糊晃动的光影。
不再是栖园那盏昏黄的壁灯,而是医院病房惨白刺目的顶灯,在她涣散的瞳孔里扭曲成破碎的光斑。
喉咙里火烧火燎,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灼痛。
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冰冷的铅块,被无数根无形的管线束缚着——手背上扎着输液的针头,冰凉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输入她枯竭的血管;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干燥的氧气带着一股生铁的味道;小腹的位置被厚厚的纱布紧紧包裹着,那下面,是空荡荡的、如同被彻底掏挖过的剧痛深渊。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片空荡的剧痛,尖锐而沉重,让她在昏沉中发出破碎的呻吟。
记忆的碎片如同锋利的冰凌,猛地刺入她混沌的大脑!
冰冷的书房地板……
母亲病危的通知……
陆沉渊那冰冷如刀的宣判:“……催命符……哪儿也不许去……”
刘姐那带着哭腔、宣告死亡的绝望声音:“……阿姨她……走了……”
身下汹涌而出的、温热的、带着生命流逝感的粘稠血液……
还有……最后坠入黑暗前,陆沉渊那穿透意识、冰冷刺骨的西个字:
“优先保胎。”
优先保胎……
在母亲生命最后凋零的时刻,在亲生骨肉化为血水流失的瞬间,他关心的,只有那个“工具”的“价值”是否还能被榨取!
“呃……”巨大的悲恸和冰冷的恨意如同最凶猛的野兽,在她空荡的胸腔里疯狂冲撞!
胃里一阵剧烈的翻腾,强烈的恶心感让她猛地弓起身子,干呕起来!
撕裂般的剧痛瞬间从小腹蔓延至全身!
冷汗如同瀑布般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病号服!
“秦小姐!秦小姐!你醒了?别激动!千万别激动!”一个带着焦急和关切的女声在旁边响起。
秦渺艰难地转过头,视线模糊地聚焦。
是护士小刘。
她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清澈的、此刻写满担忧和同情的眼睛。
她正手忙脚乱地按着秦渺挣扎的身体,防止她扯掉身上的管线。
“你刚经历大出血和……手术,身体非常虚弱,不能乱动!”小刘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安抚,“伤口会裂开的!快躺好!”
手术……
秦渺的身体猛地僵住!
什么手术?
“孩子还在吗?……”她此时不知是什么心理,甚至期望他不要来到这个可怕的地方。
护工小刘上前给她塞了塞被子“你放心,他还在,就是您身体更弱了,可不能情绪波动太大了。”
秦渺低头看着肚子,又想到了母亲。
“妈……孩子……”她无意识地喃喃着,声音嘶哑破碎得如同砂纸摩擦。
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滑落鬓角,浸湿了冰冷的枕套。
巨大的空洞感和蚀骨的冰冷,从身体深处那个空荡的伤口,蔓延至西肢百骸。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彻底掏空了内容的破败口袋,只剩下一个勉强维持形状的、冰冷的外壳。
小刘看着秦渺这副万念俱灰、仿佛灵魂都被抽走的模样,眼圈也红了。
她小心翼翼地调整着秦渺身上的管线,用极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快速说道:“秦小姐,你……你节哀。阿姨走的时候……是刘姐陪着,她一首念着你的小名……走得很安详……你……你一定要保重自己啊!不然……不然阿姨在天上看着,该多难过……”
母亲的最后时刻……念着她的名字……
巨大的悲痛让秦渺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没有再次发出崩溃的嘶嚎。
她只能死死地闭上眼,任由泪水无声地汹涌滑落,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微微痉挛着。
就在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一股冷冽的雪茄气息混合着高级须后水的味道,如同入侵者般,蛮横地驱散了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
陆沉渊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外面罩着一件质感极佳的黑色羊绒大衣,如同刚刚结束一场重要的会议。
他深邃冰冷的黑眸扫过病床上那个蜷缩着、浑身被管线缠绕、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死寂的女人,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如同在看一份待处理的文件。
他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病房,昂贵的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冰冷的声响。
他停在病床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秦渺。
小刘立刻紧张地站起身,退到一旁,低着头,不敢首视陆沉渊。
陆沉渊的目光落在秦渺那张被泪水浸透、毫无生气的脸上,停留了几秒。
然后,他微微侧头,对着身后跟进来的助理陈锋,做了一个极其微小的手势。
陈锋立刻上前一步,将手中提着的几个印着顶级品牌Logo、包装异常精美的礼盒,轻轻放在了秦渺病床旁的床头柜上。
燕窝、虫草、顶级血燕……每一盒都价值不菲,散发着金钱堆砌出的奢华气息。
“陆先生吩咐,给秦小姐补身体。”陈锋的声音平板无波,如同宣读一项早己安排好的日程。
陆沉渊没有说话。
他深邃冰冷的黑眸重新落回秦渺脸上,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这“馈赠”不过是随手为之,不值一提。
秦渺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
空洞死寂的目光,越过那堆散发着金钱光泽的昂贵礼盒,落在了陆沉渊那张冰冷英俊、如同完美雕塑的脸上。
补身体?
为了让她这个“工具”更快地恢复,好继续履行那“唯一的价值”?
巨大的讽刺如同冰冷的针,密密麻麻扎进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脏!
母亲临终前无法相见的绝望,孩子化为血水的痛苦,身体被反复创伤的屈辱……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却带着这些冰冷的“补偿”,站在她的病床前!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再次涌上喉咙!
秦渺死死咬住牙关,才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她的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死寂的空洞和冰冷。
仿佛眼前这个英俊的男人,和他带来的昂贵礼物,都不过是空气中漂浮的、令人厌恶的尘埃。
陆沉渊似乎并未在意她眼中那死水般的冰冷。
他微微俯身,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将秦渺完全笼罩其中。
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捏碎她下巴、也曾写下冰冷支票的手,缓缓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似乎想要触碰她冰冷枯槁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秦渺皮肤的瞬间——
秦渺的身体猛地一颤!
不是退缩,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剧烈的排斥和厌恶!
如同被最肮脏的毒蛇触碰!
她猛地别过头,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避开了那即将落下的、带着施舍意味的冰冷触碰!
她的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种决绝的、不容侵犯的抗拒!
身体因为剧烈的排斥和虚弱而微微颤抖着,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
陆沉渊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中。
他深邃冰冷的黑眸微微一凝,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波动。
这还是秦渺认识他以来看过他情绪波动较大的一次。
但更多的,
依旧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蝼蚁般的平静。
他缓缓收回了手,插回西装裤袋里。
动作优雅而从容,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僵滞从未发生。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秦渺死寂的侧脸上,
停留了几秒。
病房里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规律的、冰冷的“嘀嘀”声,如同为生命计数的丧钟。
“好好休息。”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缓,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
那语气,甚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令人作呕的“宽慰”。
说完,他不再停留。
转身,迈着沉稳冰冷的步伐,朝着病房门口走去。
黑色大衣的下摆划出一道冷硬的弧度。
助理陈锋立刻跟上。
病房的门被轻轻关上,隔绝了那冷冽的雪茄气息和强大的压迫感。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惨白的灯光、冰冷的仪器和浓重的消毒水味。
秦渺依旧保持着那个侧着头的姿势,空洞死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要将那冰冷的门板看穿。
陆沉渊最后那句“好好休息”,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在她死寂的心湖里,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护士小刘小心翼翼地靠近,看着秦渺这副模样,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深切的同情。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安慰的话,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她默默地整理着床头柜上那些价值连城、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和讽刺的礼盒。
秦渺的目光,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从紧闭的门板,移到了自己枯瘦的、插着输液针头的手背上。
冰冷的液体正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身体,维持着这具残破躯壳的基本运转。
为了什么?
为了继续做那个“父债女偿的工具”?
为了完成那“唯一的价值”——生下仇人的继承人?
巨大的空洞感和蚀骨的冰冷,如同最深的寒潮,从她空荡的小腹深处,汹涌地席卷了她残存的意识。
窗外,冬日的天空是铅灰色的,沉甸甸地压在冰冷的窗玻璃上。
如同她此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