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欧斯外出捕猎时,会将林一安置在巫医的小木屋里。
这既是为了安全,也是方便这位经验丰富的长者照看。
林一对此并无太多情绪。巫医名叫岩角——一个名字如同他头顶那几根细小却坚硬的鹿角般朴实。
岩角巫医的小屋依旧被浓郁的草药气息主宰,混杂着干燥兽皮和泥土的深沉味道。他佝偻着背,在一个光滑的石臼里耐心地捣着一些晒干的根茎,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咚咚”声。
林一裹着厚实的兽皮毯子,蜷缩在角落一张铺着厚厚干草的矮凳上,视线落在岩角头顶那几根顽强挺立的、象征着鹿族血脉的小小鹿角上。
“您……是鹿族?” 林一打破了沉默,声音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清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岩角手上的动作没停,浑浊的眼睛瞥了她一眼,带着岁月沉淀的平静。“嗯。混血。我母亲是雪蹄鹿族的雌性,父亲……是个在永夜林边缘受了重伤、被我母亲救下的流浪狼族战士。”
他的声音嘶哑,像枯枝划过岩石,“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后来父亲伤好,带着母亲和我回到他的部落,就是这里。部落收留了我们。”
他用枯槁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鹿角,“我对草木的气息天生有点感应。就跟着上一任老巫医——石眼学艺。石眼回归兽神怀抱后,我就接了他的位置。森林狼族部落,只看能力,不排斥混血。” 他的话语平淡无波,仿佛在讲述一段早己风化的往事。
林一点点头,模糊的视野里,岩角佝偻的身影和那几根小小的鹿角构成一个沉默的图腾。 “那……这些草药,” 她指了指石臼里那些褐色的碎末,目光扫过西周架子上琳琅满目的瓶罐和悬挂的干枯植株,“你们是怎么知道它们的作用的?比如……哪些能治发热,哪些能止痛?”
岩角停下了捣药,拿起旁边一个饱经沧桑的陶罐,将捣好的细腻药粉小心地倒进去。他浑浊的眼睛里似乎倒映出更悠久的时光。
“传说,在兽神眷顾大地的远古时期,降下了一位伟大的巫医始祖,名为百草。”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他心怀悲悯,见兽人饱受病痛折磨,便立下宏愿。他孤身一人,踏遍森林、高山、沼泽……亲自品尝了无数种植物,用血肉之躯去感受它们的灵魂——哪些能驱散高热,哪些能凝结伤口,哪些能抚慰剧痛,哪些又会带来麻痹,哪些……会夺走生命。”
岩角的语气里充满了对先贤的敬畏,“百草将他的发现,用最坚韧的树皮和特殊的矿物颜料,一笔一划地描绘下来。他画出每一种草药的形态、叶脉、花果,记录它们生长的环境、采摘的时节,以及能对抗的病痛。他广收门徒,倾囊相授。后来,百草始祖回归兽神的怀抱,但他留下的树皮卷轴和知识,被一代代虔诚的学徒守护、研习、实践,再传给下一代。我们这些后来者,都是站在始祖百草的肩膀上。”
他用布满皱纹的手指点了点自己满是智慧沟壑的额头,“辨认草药,靠的是代代相传的卷轴图谱,靠的是对植物气味、形态、触感的熟悉,也靠……一点点血脉里对自然的灵觉。当然,” 他自嘲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一口稀疏的黄牙,“学艺不精或贪功冒进时,代价可能就是自己的性命。”
林一听着,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小屋角落里一个用兽皮仔细包裹的长筒状物体,那大概就是记载着知识的树皮卷轴?
兽人世界,竟也有自己的文字和图谱传承?这让她模糊的视野里仿佛看到了另一种文明的微光。
“喝了吧,小雌性。” 岩角的声音将她从短暂的思绪中拉回。他将一个盛着深褐色药液的温热陶碗递过来,“补身体的,你的身体太差了,得像修补破陶罐一样,一点一点来。” 苦涩中带着奇特清香的味道弥漫开来,并不好闻。
林一看着那碗浓稠的药汁,眉头本能地蹙紧。活着对她而言,本身就是一件沉重而麻烦的事,求生欲望像风中残烛般微弱。这碗药喝下去,并不能点燃她对生命的热情,只会延长这份沉重的存在。
然而……她抬眼看了看面前这位佝偻、苍老却眼神依旧清明的混血巫医。
岩角熬药时的专注,讲述百草传说时的敬畏,都透着一种纯粹的、对生命本身的尊重与职责。
她不想辜负这份历经漫长岁月传承下来的善意,不想让这位老人的心血白费。
于是,她伸出手,接过了温热的陶碗。没有犹豫,也没有豪言壮语,只是沉默地屏住呼吸,大口大口地将那苦涩滚烫的药汁灌了下去。
喉咙被灼烧,胃里翻腾起不适,但她只是忍耐着,如同完成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为了这份善意,这点苦,可以咽下。
为了活着本身?那念头太沉重,她不愿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