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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圣手之邀
当凌云跪坐于棋盘之前，整个世界仿佛都随着他这个简单的动作，一同沉静了下来。
房间内，只剩下小几上那套古朴的紫砂茶具里，水沸腾时发出的、细微而持续的“咕嘟”声，如同时间的低语，在丈量着这片刻的宁静。除此之外，再无他音。那是一种深沉的、仿佛能将人所有杂念都吸进去的寂静。
凌云低着头，目光落在身前那张厚重的榧木棋盘上。盘面上，纵横交错的十九道黑线，清晰而深刻，像是用利刃镌刻着天地间的至理。因为常年被棋子和手掌的抚摸，整张棋盘呈现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深黄色的光泽，在从雕花木窗透进来的、柔和的午后阳光下，散发着一层淡淡的、几乎是神圣的光晕。
他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由极品檀香和陈年普洱混合而成的、让人心神宁静的香气。那香气，不像化学香精那般具有侵略性，而是温和地、无孔不入地，随着他的每一次呼吸，渗入他的肺腑，抚平他灵魂深处每一丝因为孤独和警惕而产生的躁动褶皱。
这是他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奇妙的氛围。
在这里，他感觉不到棋院训练室里那种剑拔弩张的竞争气息，也感觉不到外界那些充满了揣测和排斥的、如同芒刺在背的目光。这里，仿佛是一处被时间遗忘的、只属于围棋本身的桃花源。
他那颗因为忐忑、期待和紧张而狂跳不己的心，竟在这无声的对坐中，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马行空没有急着说话。
他只是用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凌云，然后，缓缓地，将身旁那套正在沸腾的茶具，移到了自己面前。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韵律感。
他拿起一只紫砂壶，用滚沸的热水浇淋，这叫“温壶”，如同对弈前的静心，涤荡尘埃。他将一小撮色泽乌润、如同沉睡了几十年的茶叶，投入壶中，这叫“纳茶”，如同棋手在心中构思布局，藏纳万千变化。他提起水壶，高冲而下，滚烫的水流冲击着茶叶，使其翻滚，舒展，释放出最深沉的内质，这叫“悬壶高冲”，如同一手石破天惊的强手，瞬间激活全局。
烫壶、置茶、冲泡、洗杯…每一个动作，都像是一手棋，简洁，精准，却又蕴含着某种深意。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充满了仪式感，仿佛不是在泡茶，而是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手谈”。
凌云静静地看着，他发现，自己那因为长期孤立而紧绷的神经，竟在观看马老这一套优雅的茶道动作中，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他仿佛能从那行云流水的动作中，看到一种举重若轻、掌控全局的、属于绝顶高手的气度。
终于，一杯琥珀色的、散发着浓郁陈香的茶汤，被马行空用两根手指，稳稳地，推到了凌云的面前。茶杯在榻榻米上，划出了一道无声的轨迹。
“喝吧。”马行空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么的苍老，却又带着一种洗尽铅华的温和，“这是三十年的普洱，性子烈，但能静心。”
“谢谢马老。”凌云再次微微躬身，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起了那只小小的、温热的紫砂茶杯。
他学着记忆中爷爷喝茶的样子，先是闻了闻那馥郁的香气，那是一种混合了岁月、尘土和阳光的复杂味道。然后，轻轻地啜了一口。
一股温热的、醇厚的、带着岁月沉淀的甘甜，瞬间，从他的舌尖，滑入喉咙，然后，化作一股暖流，流遍西肢百骸。那感觉，仿佛将午后最温暖的那一缕阳光，喝进了肚子里。
他那颗因为长期孤独而变得冰冷僵硬的心，似乎，也被这杯茶，融化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感觉怎么样？”马行空看着他，微笑着问道。
“很…很好喝。”凌云有些拘谨地回答，这是他最真实的感受。
“呵呵，”马行空笑了，那笑容，像个寻常的邻家爷爷，慈祥而温暖，瞬间冲淡了房间里那份属于传奇人物的威压，“茶是好茶，但更重要的，是喝茶的人，和喝茶的心境。再好的茶，心不静，也品不出其中的滋味。再差的茶，心若安，也能喝出甘甜。”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在了凌云的身上，只是这一次，那目光不再锐利，而是多了一份长辈看晚辈的温和。
“孩子，你很紧张。”他不是在问，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凌云的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
“同时，你也很愤怒，很委屈，很孤独。”马行空继续说道，他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精准无比的手术刀，一层一层地，剥开凌云那早己伪装得天衣无缝的、冰冷的面具。
凌云的呼吸，开始变得有些急促。他没想到，眼前的这位老人，竟能将他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情绪，看得如此通透。
“但是…”马行空的语气，再次一转，那双睿智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欣赏的、明亮的光芒，“在这一切的负面情绪之下，我看到的，更多的是一种东西——骄傲。”
“一种不被任何人理解，也不屑于向任何人解释的、属于天才的、孤独的骄傲。”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劈中了凌云的灵魂！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这位老人。
这是第一次。
第一次，有人能如此精准地，说出他内心的真实感受！
不是指责他的狂妄，不是批评他的怪异，也不是同情他的孤独。
而是，理解。
一种平等的、发自肺腑的、真正的理解！
凌云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发热。他己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有这种想哭的冲动，是在什么时候了。他只能死死地咬着牙，将那股汹涌而上的情绪，强行压了下去。
马行空看着他那副想哭又拼命忍着的样子，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你不用解释。”他摆了摆手，“我年轻的时候，也和你一样。总想着下出点别人没下过的东西，总觉得那些所谓的‘定式’和‘棋理’，都是束缚。为此，没少被老师傅们用戒尺打手心啊，呵呵…”
他那自嘲般的话语，和他那慈祥的笑容，终于，让凌云心中最后一道防线，也开始松动了。
“我看了你的棋。”马行空将话题，引回了正轨，他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从定段赛的，到最近训练赛的，我都看了。赢的，输的，都看了。”
他指了指墙角那几个早己堆满了废纸的字纸篓，说道：“那些，都是我为了推演你的棋，打废掉的草稿。”
凌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心中再次一震。那几个字纸篓，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你的棋，很有趣。”马行空继续说道，他用了一个词——“有趣”，这在棋界，往往是前辈对一个有才华的晚辈最高的评价之一。
“王志成他们，说你的棋，是‘邪魔歪道’。他们说你，不顾棋形，不重棋理，只会用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诡计。”他平静地复述着这些对凌云而言无比刺耳的评价。
“他们说得，对，也不对。”
“说他们对，是因为，你的棋，确实，从表面上看，完全违背了我们人类棋手，数千年来总结出的所有经验和美学。它不‘好看’，甚至很‘丑’。像一个不懂章法的野路子，在棋盘上胡搅蛮缠。”
“但说他们不对，是因为…”马行空的眼中，再次迸发出了那种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的、炙热的光芒！
“是因为，我从你那些所谓的‘乱棋’之中，看到了一种全新的、更高级的‘理’！一种超越了局部得失、超越了棋形厚薄的、关于‘全局效率’和‘能量流动’的、冰冷的宇宙至理！他们只看到了树木，却没有看到整片森林，更没有看到森林赖以生存的、那看不见的生态系统！”
“孩子，告诉我，”他身体微微前倾，死死地盯着凌云，用一种充满了无限期待和渴望的语气，问道，“你所看到的那个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面对马圣手这石破天惊般的提问。
凌云，彻底愣住了。
他感觉，自己脑海中的“天元”系统，都在这一刻，因为数据流过于庞大而出现了短暂的卡顿。
他从未想过，这个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人能凭借着人类的智慧，不依靠任何超自然的力量，仅仅通过棋谱，就能窥探到“天元”那神之领域的一角！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该怎么形容？
说自己的脑子里，住着一个来自未来的量子AI吗？
说自己的每一步棋，都是基于胜率的、最冷酷的计算吗？
不，他不能说。这个秘密，是他最大的力量来源，也是他最沉重的十字架。
看到凌云那欲言又止、痛苦挣扎的表情，马行空忽然笑了。
他摆了摆手，说道：“罢了，罢了。道，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既然说不清，那，就不如用手来谈吧。”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从一个古朴的木盒里，拿出了一副崭新的、由珍贵的云南老山界所产的“云子”制成的棋子。那棋子，黑的深邃，白的温润，握在手中，有一种沉甸甸的、令人心安的质感。
他将那两罐沉甸甸的棋盒，放在了棋盘的两侧。
“来吧。”他重新坐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凌云，“今天没有别人，只有一个爱棋如命的老头子，和一个同样爱棋的年轻人。”
“让我看看你的棋。”
这最后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
却像一道惊雷，在凌云的心中轰然炸响。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句简单的开场白。
这是来自一位棋坛泰斗的最郑重的邀约。
他不是要“指导”你，也不是要“教训”你。
他只是，单纯地想看看“你的棋”。看看那个不被世人理解的、属于你凌云的、最真实的围棋。
这是一种尊重。
一种凌云在掀起那场风暴之后，再也未曾感受过的、来自一位真正强者的、平等的尊重！
凌云的心中，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暖流，再次汹涌而起。他脸上那副冰封的面具，似乎真的融化了一角。
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忐忑、紧张和不安，都缓缓地吐出。
他对着马行空，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那是一个晚辈，对一位值得尊敬的前辈，也是一位难得的知音，最真诚的敬意。
然后，他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新燃起了那种属于天才的、自信而明亮的光芒。
“马老，”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之前的沙哑和干涩，而是充满了清澈的少年感，“您想怎么下？”
“呵呵，”马行空满意地笑了，“你是晚辈，我痴长你几十岁，自然，不能让你吃亏。”
他伸出手，从黑棋的棋盒里，拈起了五枚乌黑发亮的云子，然后，以一种极为讲究的姿态，将它们一一摆在了棋盘的星位，和天元的位置上。
这个动作，充满了禅意。他不是在让子，而是在创造一个宇宙的雏形，一个充满了无限可能性的、混沌的开端。
“就从让五子，开始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