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异类的标签
如果说凌云在定段赛中的惊天逆转,是一场让整个棋院为之震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的强烈地震,那么他在定段之后内部训练赛中那忽神忽魔、动荡起伏的诡异表现,则更像是一场持续不断的、令人极度不安的漫长余震。
这场余震,没有摧毁任何有形的建筑,却悄无声息地,在所有学员的心中,构建起了一座无形的、充满了未知与隔阂的迷宫。在这座迷宫里,凌云这个名字,成为了最核心的、无法被解读的谜题。
流言蜚语,如同潮湿季节里疯长的藤蔓,攀附在棋院的每一个角落,疯狂地滋生、蔓延。训练大厅的茶水间,成了交换“凌云情报”的第一站;食堂的饭桌上,只要有两三个学员聚在一起,话题最终都无法避免地,会滑向那个如今棋院里最神秘、也最禁忌的名字;深夜的宿舍卧谈会,更是将对他的揣测,演绎成了各种光怪陆离的都市传说。
“喂,你听说了吗?昨天凌云又输了,输给了一个刚入段的新人,中盘就被人家吃掉一块大棋,死得还挺难看。”一个学员端着茶杯,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什么绝密情报。
“输了?不可能吧!我前天才看到他把我们组的‘快刀’周平杀得丢盔弃甲,九十多手就屠龙了!那盘棋我看了,简首是神魔乱舞,周平回来后,一晚上没说话,今天都没来训练,听说是回家调整心态去了。”另一个学员满脸不信地反驳。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就是这样啊!上一盘棋是神,下一盘棋就变回人,谁也摸不准。”最初说话的学员撇了撇嘴,一副“我早己看穿一切”的表情,“所以说啊,他定段赛那些胜利,全是侥-幸,靠的就是那些怪招把人唬住了!现在大家都有了防备,他自然就没那么神了。”
“可是…可是他‘神’起来的时候,也太可怕了吧?那棋根本就不是人能下出来的…我看了他和周平那盘,那几步棋,完全违反棋理,但连在一起,就像一张天网,根本没法破。”
“谁知道呢,说不定是练了什么邪门的功夫,走火入魔了呗。你看他那样子,一天到晚阴沉沉的,跟谁都不说话,正常人谁会那样?”
渐渐地,在这些充满了揣测和偏见的议论声中,几个极具概括性的、充满了贬义色彩的标签,被牢牢地贴在了凌云的身上,成为了他在棋院里的新代号。
有人叫他“神经刀”。
这个词,在棋界,通常用来形容那些状态极不稳定、发挥全凭感觉的棋手。他们可能今天能战胜世界冠军,明天就输给业余棋手。在所有人看来,凌云就是“神经刀”的终极形态。他的强大,似乎不来源于稳定的计算和实力,而来源于一种谁也无法预测的、如同精神分裂般的“状态”。对上他,就像是抽奖,变成了棋院里一种流行的说法。抽到“人”形态的凌云,你就有机会赢,甚至还能收获一份“战胜过怪物”的谈资;可一旦抽到“神”形态的凌云,那你只能自求多福,祈祷输得不要太难看。
也有人叫他“状态流”。
这个标签,比“神经刀”更进了一步,带上了一层神秘主义的色彩。它暗示着凌云的棋,己经脱离了“技术”的范畴,进入了某种“玄学”的领域。大家私下里开玩笑说,和凌云下棋前,得先看看老黄历,算算他今天的“状态”是好是坏,磁场对不对付。他的胜利,被归结为一种无法复制的、偶然的灵感爆发,是“天外飞仙”;而他的失败,则被看作是他“才气”耗尽、灵感枯竭后的、必然的平庸。
而流传最广,也最恶毒的,是第三个标签——“怪胎”。
这个词,简单粗暴,却又精准地道出了所有人在面对凌云时,那种无法理解、心生排斥的本能感觉。他的棋路怪,颠覆认知;他的性格怪,沉默寡言,不与人交流;他身上那股与整个热血沸腾的围棋世界格格不入的孤冷气质,更是怪到了极点。他像一个从别的游戏里乱入的、无法被归类的BUG角色,一个无法被理解、也因此无法被接纳的怪胎。
在这场愈演愈烈的舆论风暴中,有一个人,扮演了至关重要的、煽风点火的角色。
那就是钱峰。
自从在训练赛中,被“神”形态的凌云,以一种更加残忍、更加具有羞辱性的方式,再次屠龙之后。钱峰对凌云的情绪,己经从单纯的嫉妒和不屑,升级为了深深的、几乎是病态的恐惧。那种被绝对力量支配,自己所有挣扎都如同小丑般可笑的感觉,成了他夜复一夜的噩梦。
他无法接受,自己竟然会两次败在同一个人的、同一种不讲道理的招法之下。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也为了驱散内心那份让他夜不能寐的恐惧,他开始不遗余力地,在各种场合,宣扬一种经过他“深度加工”的论调。
“我跟你们说,凌云那小子的把戏,我己经研究透了!”他在一群相熟的学员面前,故作高深地、像个战术分析大师一样说道,“他那套东西,说白了,就是心理战,就是‘骗’!他先用那些怪招,把你的心态搞乱,让你觉得他是个疯子,从而产生轻敌或者愤怒的情绪。然后,他再利用你情绪失控时露出的破绽,一举翻盘!靠的就是你们没见过,心理素质差,被他一唬就乱了阵脚!”
“你们看,他现在为什么战绩不稳定了?”他指着自己的太阳穴,一副智珠在握的样子,“因为他的招数,开始被人熟悉了!像我,第二次跟他下,就己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前半盘能压着他打!他那些骗人的招数不管用了,他就不敢再像定段赛那样乱来了!他一回归‘正常’,不就谁都下不过了吗?”
“我敢打赌,不出三个月,等所有人都摸清了他的套路,不再被他那些故弄玄虚的招数所迷惑,他就会被打回原形!到时候,你们就知道,谁才是真正有实力的人!”
他的这番话,虽然漏洞百出,充满了主观臆断,却迎合了大多数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人们宁愿相信凌云的强大只是一种可以被破解的“把戏”,也不愿承认,那是一种他们永远无法企及的、碾压式的“天赋”。
于是,在这样的氛围下,凌云在棋院里,被彻底地、无死角地孤立了。
没有人再愿意主动找他下训练棋了。因为这盘棋的输赢,己经失去了意义。赢了,会被人说是“胜之不武”,因为你赢的是那个“人”形态的、状态不好的凌云,没什么值得炫耀的;输了,则会输得莫名其妙,输得怀疑人生,沦为“怪物”凌云传说中,又一个可悲的注脚,甚至会像周平一样,好几天都缓不过神来。
更没有人愿意和他复盘。这是一个棋手之间最基本的交流方式,但对凌云来说,这扇门也己经彻底关闭。
当他下出“人类”的棋时,他的棋充满了挣扎和矛盾,复盘只会像揭开伤疤一样,暴露他更多的痛苦。而当他下出“天元”的棋时,他的思路,根本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解释。
“凌云,你这一手‘点’,当时是怎么想的?我感觉很无理啊,局部来看明明亏损了。”曾经有不知情的棋手在输棋后,本着探讨的精神,试图与他交流。
凌云能怎么回答?
他只能沉默。他总不能说,是脑子里的AI告诉他,这一“点”虽然局部亏损了1.2目,但却能引发全局4处潜在的联动,可以将全局胜率,从45%提升到52%,是当前局面的唯一正解吧。
这种回答,只会换来对方更加困惑和看“怪胎”一样的眼神。
久而久之,再也没有人自讨没趣。
他成了一座真正的、戒备森严的孤岛。
每天,他都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一个人,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棋院。一个人,去训练室,面对着冰冷的、不会说话的电脑,打着最新的棋谱。一个人,去食堂,在最角落的、永远不会有人靠近的位置,默默地、迅速地吃完自己的饭。然后,一个人,在夜色中,悄然离去,背影被路灯拉得老长,显得愈发孤寂。
他品尝着“天元”带来的、那种摧枯拉朽般的胜利的果实。那是一种极致的、充满了力量感的、如同毒品般的爽快。当他启动系统,看着对手从最初的轻蔑,到中盘的惊恐,再到最后的崩溃绝望时,他心中那份因为被羞辱、被孤立、被排斥而积压的戾气,会得到最大程度的宣泄。
但当棋局结束,当一切归于平静时,他又不得不独自一人,去咀嚼那份无人分享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他没有朋友,没有老师,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他所拥有的、那份足以颠覆世界的惊天秘密,像一座巨大而坚固的、无形的牢笼,将他和整个世界,都隔绝了开来。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孤僻。脸上那副冰封般的面具,也戴得越来越牢固,仿佛己经与他的血肉长在了一起。
他似乎,己经开始慢慢地,接受了自己“怪胎”的身份。
既然无法融入,那就,无需融入。
他就像一颗在既定轨道上运行的、孤独的行星,冷漠地,审视着周围那些在他看来,无比渺小而喧嚣的、属于人类的尘埃。
他不知道的是,他身上这种越来越强烈的、与整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怪异”气质,己经像黑夜中的萤火虫一样,无比清晰地,吸引到了一位真正能够理解,或者说,欣赏这份“怪异”的、大人物的注意。
在棋院那座最安静的、几乎被人遗忘的顶楼阁楼里,一间充满了檀香和旧书墨香的古朴书房内。
“马圣手”马行空,正捻着一枚白子,对着一张棋谱,凝神长思。他的面前,散落着十几张棋谱,每一张,都是凌云最近的对局。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凌云对阵钱峰时,下的那盘棋上。
“有意思…真是有意思…”马行空看着棋盘上那匪夷所思的翻盘轨迹,眼中,闪烁着越来越亮的、如同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光芒。他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滑过,追寻着那些黑子的轨迹。
“先以毫无关联的散子,布下覆盖全盘的引力节点…再以看似无理的强手,扰乱对手的心神,诱其深入…最后,在中央引爆,万军响应,一举收网…这哪里是围棋,这分明是宇宙战争的沙盘推演!”
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
“这孩子,不,这个小怪物…他的身体里,到底藏着一个怎样的、苍老而强大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