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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部大楼三层“干部档案室”，空气里总有股陈年纸张和防潮剂混合的沉闷气味。午后阳光斜穿蒙尘窗玻璃，在深绿色水磨石地板投下惨白光柱，光柱里尘埃无声飞舞。
周干事，一位戴着金丝眼镜、头发梳得整齐的中年军官，皱着眉，手指烦躁地敲击着面前摊开的档案，纸张发出的“嗒、嗒”声在安静空间里格外刺耳。
“老李，你再看看这个。”周干事声音不高，却带着审视的冷硬，指尖点在“心理评估”栏几行字上：“新兵入营初评：性格内敛，情绪稳定度中下，抗压能力待察。适应性评估：普通。”
他顿了顿，推推眼镜，目光锐利扫向对面负责新兵档案管理的李干事，手指猛地戳向档案后几页评语：“再看这个！终考综合评价：‘意志坚韧，临危决断力强，有超越新兵的战场首觉与心理抗压能力，建议重点培养’。这叫什么？这叫原地起飞的火箭！”
他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灌了口浓茶，压下疑虑问：“还有这体能进步曲线！武装越野，从最初不及格边缘，到中期考核十一分零三秒（加料负重），再到终考十分五十二秒（再加料负重）！障碍、射击、格斗每项都是断崖式飞跃！老李，你带过多少批新兵，见过这样的吗？这符合人体科学和训练规律吗？”
李干事拿起那份档案，封面上“林锐”两个字在光线里显得有些刺眼。他翻看着那一条条被红笔圈出来、显得格外突兀的评语和成绩对比，眉头也锁紧了。他沉默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谨慎：“成绩…都是实打实考出来的，有各级考官签字，过程监督没发现问题。王参谋亲自掐的表…”
“过程没问题，结果就一定合理吗？”周干事打断他，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档案里那个‘普通’的家庭背景调查，也透着古怪。父母双亡，监护人信息模糊，早年经历几乎空白！这样一个根底不清不楚的人，突然在新兵连爆发出如此…如此惊人的能量？这正常吗？这背后有没有我们没掌握的情况？”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带着警惕对老李说：“这不是小事！一个档案存疑、进步轨迹反常的新兵被树立成‘兵王’标杆，往小了说是工作失察，往大了说，万一他身上有我们不知的‘东西’，捅出篓子谁担责？他可是要去侦察连的！”
“可赵连长那边…”李干事有些迟疑。
“赵刚？”周干事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挑战权威的愠怒，“赵刚是带兵打仗的一把好手，我承认！但他就没点个人偏好？就没点护犊子的心思？这个林锐是他新兵连的尖子，是他的脸面！他的话，能全信吗？该查的必须查！档案重新复核，所有疑点，形成书面报告！团首长等着要！”
他最后几个字斩钉截铁，带着命令口吻。李干事看着周干事镜片后不容分辩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手中沉甸甸且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档案，最终无声点头。
“是，周干事。我立刻组织复核。”
黄皮纸袋被拍在赵刚漆面发亮的旧办公桌上，“啪”地响了一声，桌上搪瓷缸里的水晃了晃。
赵刚从摊开的军事地形图上抬头，目光扫过印着“机密”的档案袋，又移向站在桌前、脸色紧绷的团部王参谋。王参谋是赵刚老相识，此时表情既有公事公办的严肃，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为难。
“老赵，”王参谋的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种“咱哥俩私下说”的意味，手指却毫不客气地点在档案袋上，“你手下这个‘兵王’…这回风头出得太劲，麻烦也跟着来了。”
赵刚没说话，向后靠进吱呀作响的藤椅，摸出烟盒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火柴划燃，橘红色火苗映亮他方正的下颌线。他点燃烟深吸一口，青灰色烟雾升起，模糊了他的眼神。
王参谋斟酌词句说，团里干部处周干事牵头对林锐同志的档案提出几点疑问。说着，他打开档案袋，抽出几份被红笔圈阅的复印件推到赵刚面前。他指出，
进步轨迹反科学，体能成绩从垫底到破五项纪录，负重武装越野提升幅度不符合人体生理承受极限和训练规律；
心理评估前后矛盾，初期“适应性普通”，终考成“意志如钢、首觉超群”，转变缺乏合理支撑过程；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家庭背景存疑，父母双亡时间点模糊，早年经历几乎空白，唯一监护人信息语焉不详。周干事担心这种根底不清、爆发力诡异的人，是否有未掌握的特殊背景或隐患。
他顿了顿，看着烟雾中赵刚冷硬的脸，加重语气说：“老赵，团首长很重视，周干事铁了心要深挖复核，话我原样带到了。他让我问你，林锐是不是真那么干净，有没有‘鬼’？”
最后那个“鬼”字，王参谋说得极轻，却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办公室沉闷的空气。
烟雾中，赵刚沉默十几秒，指间香烟无声燃烧，烟灰很长。忽然，他探身将烟头狠狠摁灭在旧搪瓷烟灰缸里，发出“嗤”声轻响，接着拿起被红笔圈得密密麻麻的档案复印件。
他的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冰冷的铅字。不是浏览，而是审视，是剖析，仿佛要将每一个标点符号都拆解开来。王参谋甚至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纸上的重量。
终于，赵刚抬头，眼睛穿透未散尽的烟雾，盯在王参谋脸上。眼神里没有愤怒与辩解，只有经历生死硝烟淬炼出的平静和强硬。
赵刚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带着金铁交鸣的质感，说：“老子带出来的兵，骨头缝里有没有鬼，老子比这些纸片子清楚！”
他随手将那几页纸丢回桌上，动作随意得像拂去一粒灰尘。
王参谋被这首白到近乎粗暴的回应噎了一下，脸上那点为难瞬间变成了尴尬和一丝隐隐的恼怒：“老赵！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团里要的是解释！是依据！你一句‘清楚’顶什么用？周干事那边…”
“周干事？”赵刚打断他，嘴角带着轻蔑冷笑道，“他懂什么带兵！懂什么兵的骨子里是什么！我在猫耳洞啃压缩饼干、拿命填火力点时，他在办公室研究写‘科学’档案呢！”
他猛地站起身，身躯带来压迫感，手指敲桌，震得搪瓷缸里的水晃荡：“成绩怎会是假的？考核场那么多人盯着、掐着秒表！他周干事自己去跑个加料的十分五十二秒试试！说他心理有鬼？拉练路上他一嗓子救了半个连，班组对抗他顶着火力给战友撕口子，这不是有鬼，这是兵魂！”
赵刚声音低沉，在办公室里说道：“档案早年经历空白咋了？爹妈死得早不影响当一个好兵！我当年也是孤儿，不也拿了军功章。说根底不清，周干事是查户口的还是带兵打仗的？侦察连要的是撕开敌人防线的尖刀，不是档案科裱糊漂亮的纸人！”
他喘口气，眼神如烧红的烙铁般盯着脸色发白的王参谋，说：“回去告诉周干事和团首长，我用脑袋担保林锐的兵。他的成绩是汗水和命换来的。要查，让他们派纠察、工作组天天蹲侦察连门口盯着，看能盯出什么‘鬼’来！”
王参谋被赵刚怒吼得哑口无言，脸色红白交替。他欲言又止，最终长叹一口气，拿起桌上档案袋，深深看了赵刚一眼，快步离开办公室，连门都没带上。
办公室内，只剩赵刚粗重的喘息声和刺鼻烟草味。他重新坐下，看着桌上带红圈的复印件，眼神满是怒意与凝重。他又点了支烟，烟雾将他的脸笼罩在阴翳中。
七班宿舍弥漫着汗味与廉价洗衣粉混合的气息。终考兴奋劲未消，新兵们三两整理行装、讨论下连分配，空气中有对未来的憧憬与离别的感伤。
王海靠在自己的床铺边，正用力地卷着一捆背包带，动作带着发泄般的狠劲。他旁边的赵小虎眉飞色舞地跟张伟（小西川）比划着：“你是没看见！锐哥最后踹开仓库门那个架势，跟炮弹似的！蓝方那几个都吓傻了！”
张伟连连点头：“要得！要得！老子跟到后头，就觉得稳了！锐哥指定能带我们杀穿！”
这时，宿舍门“砰”地被推开。绰号“包打听”、消息灵通的新兵闯进来，脸上带着紧张又八卦的兴奋。他环顾一圈，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喂！出大事了！”
“咋了？天塌了？”大壮王强瓮声瓮气地问，手里还拎着个沉重的背囊。
“比天塌了还邪乎！”“包打听”凑近人群，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惊天秘密的刺激感，“团部那边…在查锐哥！查他的档案！”
“啥？！”赵小虎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查锐哥？查啥档案？”
“包打听”咽了口唾沫，绘声绘色地说：“听说干部处那个眼镜周干事，亲自挂帅！说锐哥的成绩进步太邪乎，不合常理！说他心理评估前后对不上号，像个神经病！最要命的是…”他故意顿了一下，吊足了胃口，“说他家庭背景不清不楚，爹妈死得不明不白，搞不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底子！怀疑他成绩有水分，档案有问题！”
“放屁！”张伟（小西川）第一个炸了，脸涨得通红，川音都尖利起来，“哪个龟乱嚼舌根？锐哥的成绩是老子亲眼看着考出来的！武装越野加料跑十分五十二秒，是假的？障碍场一分西十秒，是假的？那是拿命拼出来的！”
“就是！”赵小虎气得拳头捏得嘎嘣响，“心理有问题？拉练路上要不是锐哥吼那一嗓子，老子和王海几个早他妈被石头砸成肉饼了！这叫有问题？这叫救命恩人！”
“家庭背景…”大壮王强挠了挠头，黝黑的脸上满是困惑和愤怒，“这跟当兵有啥关系？锐哥是好人！帮过俺！帮过陈立！档案能写出来这个？”
宿舍里瞬间炸开了锅，新兵们群情激愤，七嘴八舌地声讨着这突如其来的污蔑。各种猜测和难听的话也冒了出来：
“肯定是有人眼红锐哥拿了第一！”
“妈的，见不得别人好！”
“周干事？是不是就是那个整天板着脸、戴眼镜的？看着就阴阳怪气！”
“档案有问题？扯淡！我看是有些人自己屁股不干净！”
是啊，凭什么？凭什么他林锐就能一飞冲天？凭什么他就能打破所有纪录？凭什么他就能被捧成“兵王”？那些成绩…真的就那么无懈可击？那个总是沉默、眼神深不见底的家伙…真的就那么干净？
“水分”？
“背景不清”？
“有鬼”？
“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