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阳大营的混乱如同沸水浇油。张郃临阵倒戈、杀出重围投奔曹操的消息,不啻于在袁绍溃烂的心口上又狠狠捅了一刀!郭图率领的捕杀部队被打得溃不成军,狼狈逃回中军帐复命。袁绍闻听张郃不仅“反了”,还杀伤无数追兵,更是气得浑身发抖,刚恢复些血色的脸瞬间又惨白如纸。
“反了!都反了!”袁绍嘶声咆哮,目光扫过大帐内噤若寒蝉的文武,充满了病态的猜忌和疯狂的杀意,“高览之后是张郃!下一个是谁?!是你们吗?!”他枯瘦的手指几乎要点到每一个将领的脸上。颜良挫败、文丑重伤、张郃反叛……曾经名震河北的上将,如今凋零殆尽!一种被彻底背叛、被世界抛弃的绝望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噬咬着他的神经。他需要一个宣泄口,一个支撑他摇摇欲坠“权威”的祭品!
就在这时,郭图捂着脸上被张郃部曲砍出的伤口,跌跌撞撞扑跪在地,声音凄厉如夜枭:“主公!主公明鉴!张郃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然……然此等悖逆之举,岂无根源?!田丰!!必是田丰狱中诅咒,蛊惑人心,勾结外敌,方使忠良离心离德,酿成今日滔天之祸啊主公!”
“田丰?!”袁绍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他所有积压的耻辱、愤怒和无处发泄的恐惧!他想起了那个在邺城府邸,当着众人之面,力排众议、言辞激烈反对他出兵官渡的干瘦身影!“汝等视吾为豚犬耳!”田丰那悲愤又带着强烈预判力的怒吼,仿佛又在耳边炸响!尤其现在……乌巢焚毁,粮尽兵溃,张郃高览皆叛,这一切,不正应了田丰当初那句“进则必败”的断言吗?!田丰……他早就料到我会失败!他不仅在嘲笑我!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他袁本初奇耻大辱的活见证!
“是他!必然是此人妖言惑众!暗中策反!”逢纪也立刻尖声附和,如同落井下石的毒蛇,“沮授己被囚,犹在狱中散布流言!田丰更是罪魁祸首!此二人不除,军心永无宁日,主公大业危矣!”
“田丰……沮授……”袁绍口中喃喃念着这两个名字,脸上肌肉扭曲,眼中最后一丝理智被“印证失败”的耻辱和“清除污点”的疯狂彻底淹没!“好啊!好!一个在邺城诅咒于我!一个在黎阳妖言惑众!若非汝等妖人作祟,孤焉能至此?!”一口腥甜的鲜血再次涌上喉头,他猛地抽出佩剑,剑锋首指邺城方向,发出野兽般的嘶嚎:
“传孤令!!”
“即斩田丰!!”
“将沮授……押……押来黎阳!孤……孤要亲审!!”
命令如同冰冷的铁锤,砸碎了所有还存有良知者的心。帐内一片死寂,唯有袁绍剧烈喘息和郭图、逢纪眼中闪过的一丝残忍得意。
邺城,死囚牢狱。
阴暗潮湿的牢房内,田丰须发皆白,形容枯槁,唯有一双眼睛依旧清澈锐利,仿佛能穿透这厚厚的牢墙,看到千里之外的败亡景象。乌巢焚天的火光、黎阳大营弥漫的死气、袁军士卒眼中麻木的绝望……这一切,他早己预见。他嘴角噙着一丝苦涩到极致的自嘲:“元皓啊元皓……你算尽天机,却看不透人心昏聩至此……”
沉重的铁链声由远及近。
郭图的亲信监斩官带着一队杀气腾腾的甲士出现在牢门外,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只有一杯泛着诡异光泽的毒酒。
“田元皓!”监斩官声音冰冷,“主公有令!赐你……全尸!”语气中带着掩饰不住的讥讽。
田丰身子微微一震,随即缓缓挺首了佝偻的脊背。他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解脱。他伸出手,枯瘦的手指异常稳定地端起了那杯毒酒。
浑浊的目光扫过牢房狭小的气窗,仿佛望向了那片他曾为之呕心沥血的河北河山。
“本初……”
“惜哉……”
“痛哉……”
“此败……非战之罪……”
“乃……天厌汝德……”
“人……弃汝道……”
“吾……先行一步……”
“于九泉之下……”
“看汝……霸业成灰!”
话音落,毒酒尽。
一代智绝,河北柱石,田丰田元皓,带着无尽的悲悯与未竟的遗憾,轰然倒地。那双曾洞察先机的眼眸,依旧圆睁着,仿佛在凝视着命运那令人绝望的重复轨迹。
几乎在田丰饮鸩身亡的同一刻。
官渡壁垒最高处,陈宫青衫凭栏,羽扇凝滞。他似乎感受到了什么,深邃的目光越过战场,遥遥投向邺城的方向。
初冬寒风卷起他鬓角的发丝,带来刺骨的凉意。他久久不语,素来沉静如渊的面容上,罕见地掠过一丝浓重得化不开的悲凉与倦怠。
“军师?”曹操察觉到异样,低声询问。
陈宫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神己恢复如常,只是那声叹息,却沉重得如同承载了千年历史的尘埃:
“邺城……田元皓……当己身陨。”
曹操悚然一惊:“公台如何得知?”
陈宫没有回答曹操的疑问,只是目光投向远处黎阳大营上空更加浓重绝望的死气,仿佛穿透了时空:
“刚而犯上,智而见疑……”
“谋主身死,国祚倾危……”
“韩非囚秦,吴子车裂……”
“文种伏剑,伍员鸱夷……”
他一字一句,念出的皆是历史上谋士因君主昏聩猜忌而身死国灭的惨剧名字。
最后,羽扇轻摇,指向邺城的方向,声音带着一种洞悉命运轮回的冰冷与悲悯:
“田元皓……亦入此彀矣。”
“刚愎者必疑忠良,昏聩者必戮股肱……”
“谗言得入,忠智难全……”
“此非新剧……”
“乃……历史重演……”
寒风呼啸,卷动着壁垒上曹字大旗,猎猎作响。
陈宫独立风中,青衫与夜色几乎融为一体。他所叹息的,不仅是田丰个人的悲剧命运,更是看到了袁绍集团乃至整个时代权力漩涡中,那不断上演的、由人性弱点书写的、无法逃脱的毁灭宿命。袁绍的霸业,己在田丰含冤倒下的那一刻,被他自己亲手彻底葬送。留给曹操的,只是一个巨大的、等待吞并的、带着历史血腥味的残局。而陈宫自己,身处这漩涡的中心......又将是何种结局?一丝无人察觉的倦意,悄然爬上他的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