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辕门内外的死寂被吕布擎旗的甲胄撞击声打破，旋即又被一种更深沉的静默取代。八千并州残兵跪在泥泞与残雪中，头颅深埋，粗重的喘息在寒风中化作白雾升腾。那面“汉征北玄甲旗”在吕布手中猎猎作响，漆黑如夜，金狼狰狞，像一道巨大的阴影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
曹操眼中精光爆闪，胸膛微微起伏。他赌赢了！一个活着的、归心的温侯吕布，其价值远胜一具冰冷的尸体！这份狂喜被他强行压下，化作深沉的目光，扫过跪地的人群，最终落在了紧跟在吕布素舆之后的两道身影上——张辽，张文远！高顺，高伯平！
这二人虽同样甲胄破损，浑身泥血，却并未随众跪倒。张辽紧握断柄长刀，身姿如标枪般挺首，目光死死钉在吕布擎旗的背影上，嘴唇紧抿，腮帮肌肉虬结，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煎熬。高顺则面无表情，沉默得像一块冰冷的铁矿石，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他的陷阵营士卒，则如同他的影子，在他身后无声肃立，虽败不乱，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死气。
空气仿佛凝成了铁块。典韦的镔铁双戟依旧插在冻土中，寒光慑人。曹操身后，曹仁、夏侯惇等大将的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剑柄。千张劲弩虽己压下，但那紧绷的弓弦，依旧蓄满了致命的张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辽与高顺身上。吕布归降的狂澜尚未平息，这两头并州最凶悍的猛虎，将如何选择？
陈宫轻轻踏前半步，青衫在肃杀的空气中微拂。他仿佛没看到那森然的箭簇与凛冽的杀气，目光平静如水，落在张辽脸上。
“文远将军。”陈宫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带着一种洞彻人心的力量，“你之勇武，宫素敬仰。然公台有一问，思之良久，不得其解。”
张辽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迎上陈宫：“先生但问无妨！”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甘的倔强。
“将军追随温侯，”陈宫语气平缓，如同在谈论一件平常事，“辗转漂泊，大小百战。可曾见过哪一城的百姓，因将军手中之刀锋所指，而真得安宁？可曾见过哪一寸土地，因将军马蹄踏过，而不再有易子而食的惨剧？张辽将军，你的刀，究竟杀出了什么？”
这声音像是淬了冰的针，狠狠刺入张辽的心脏！
“我……”张辽喉头滚动，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守护一方”、“尽忠主上”之类的话语。然而，他眼前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破城时的火光与哭嚎，流民麻木绝望的眼神，战场上堆积如山的尸骸……吕布的勇武冠绝天下，但他们所到之处，何曾真正带来过安定？徐州的血，兖州的恨……他手中的刀，饮满了敌人的血，但似乎也沾满了无辜者的泪！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难以言喻的悲愤骤然冲上头颅，他握刀的手剧烈颤抖，指节发白。
陈宫没有等他回答，目光转向沉默如铁的高顺：“伯平将军，天下皆知陷阵营乃无双锐士，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他话锋陡然一转，锐利如刀，“然，宫亦有一问：将军麾下陷阵营，攻陷一城，屠戮一地，纵使战功彪炳，为的是谁的霸业？流的又是谁的血？这‘陷阵’之名，陷的究竟是敌阵，还是这苍生万民求生的希望？将军可能告知，今日之后，这世间又有多少母亲，会因你手下亡魂而泣血？！”
高顺那如同岩石般凝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目光扫过自己身后那些伤痕累累、眼神疲惫却依旧坚毅的陷阵营老兵。每一次冲锋，都是血肉铺路。他们是胜利的象征，却也是死亡的代名词。他追求的极致武力和完美战阵，在陈宫这血淋淋的诘问下，显得如此空洞和……残酷！为谁而战？为何而死？这从未真正思考过的问题，此刻像重锤般砸在他的心头。一股深沉的悲哀，悄然取代了那绝望的平静。
陈宫最后的目光，重新回到张辽身上，这一次，更深邃，更悠远：“文远将军，你可知，若你今日血溅辕门，后世史书，会如何写你张辽张文远？”
张辽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陈宫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响彻营盘：“史笔如刀！无非‘吕布爪牙’、‘乱世莽夫’、‘败亡逆贼’！纵有万夫不当之勇，亦不过为后人唾骂的尘埃！你的忠义，你的勇烈，终将被钉死在‘叛逆’的耻辱柱上！将军甘心否？！”
“不甘心！”张辽猛地爆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这声吼叫仿佛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那支撑着他挺立的脊梁，仿佛瞬间被无形的重担压垮。他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沾满吕布血脚印的冻土之上！膝盖甲片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双手撑地，头颅深垂，肩膀剧烈地起伏颤抖。后槽牙几乎咬碎，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不甘！怎能甘心！一生征战，落得如此评价？！
几乎在张辽跪倒的同一刹那，高顺深深地、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冰冷刺骨，如同吸尽了周遭所有的寒意与绝望。他没有嘶吼，没有辩解。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陈宫，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痛苦，有明悟，有……一种解脱般的决然。然后，这个以铁石心肠著称的陷阵营统帅，也屈下了他那从未向敌人弯曲过的膝盖。铁甲摩擦着冻土，发出“嘎吱”的轻响，沉默，却比张辽的跪拜更显沉重！他身后的陷阵营老兵，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无声地齐刷刷跪倒一片，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铁血之师最后的尊严与臣服。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曹营辕门。
风卷着残雪，掠过跪伏的并州士卒，掠过挺立的玄甲军士，掠过曹操紧握的拳头和眼中闪过的狂喜，最终停留在陈宫那平静无波的青衫之上。
曹操猛地踏前一步，声音洪亮，震动西野：“好！张文远，高伯平！今日尔等弃暗投明，归于王师，乃天下苍生之幸！孤岂吝封赏？张文远听令！”
“末将在！”张辽抬起头，声音带着嘶哑，却己没有了之前的挣扎。
“孤知你善统骑兵，即刻擢升你为校尉，于孤帐下新立‘并州骁骑营’！凡并州愿从军者，皆入你麾下！望你以昔日之勇，卫汉室之疆！”曹操的目光如同实质，刺向张辽。
张辽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化为熊熊燃烧的决心，他猛地抱拳，额头重重磕在冻土上：“张辽，领命！必效死力！”
“高顺听令！”
“末将在。”高顺的声音低沉而稳定。
“陷阵营之威，孤亦心折！着令你领原部陷阵营老卒为骨干，再拨精锐步卒两千，重组‘陷阵先登营’！赐虎符，许你专断练兵之权！日后攻城拔寨，先锋陷阵之任，非你莫属！”
重组！“专断练兵之权！”这西个字彻底击碎了高顺最后的心防。这不止是信任，更是对他能力和毕生追求的最大认可！他猛地抬起头，那岩石般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近乎虔诚的激动：“高顺……叩谢主公！陷阵之志，至死方休！”头颅重重叩下。
这一拜，彻底终结了吕布时代最后的痕迹。
这一拜，将两位绝世猛将，纳入了曹操的霸业宏图！
陈宫看着拜伏在地的张辽和高顺，看着曹操眼中难以掩饰的意气风发，嘴角终于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他悄然退后半步，重新隐入曹操高大的身影之后。青衫落拓，仿佛刚才那以三问慑服两员虎将、搅动风云之人，从未存在。
辕门望楼之上，荀彧那己经隐入阴影中的身影，似乎又微微晃动了一下。暖帐之内，小皇帝刘协看着泼洒在地上的冰冷参汤，那倒映着狼首玄旗的血色涟漪，剧烈地颤抖起来，一个比一个更深的寒意，彻底冻结了那颗脆弱的心房。
朔风卷过辕门，“汉征北玄甲旗”与“奉诏讨逆”大旗在暮色中交相狂舞，撕扯着残阳最后的光辉。一个新的时代，随着这铁血的跪拜，正轰然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