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得仿佛要压垮这座煌煌帝京。深秋的寒风卷着枯叶,在空旷的御街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悲鸣。信国公府那两扇巨大的朱漆府门紧闭,门楣之上,惨白的素幡在风中无力地飘荡,如同招魂的旗。门前石狮也被挂上了白绸,在肃杀的气氛中更显凄凉。
府内,哀乐低徊,带着一种被刻意压抑的悲怆,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却驱不散那沉甸甸的死寂和深入骨髓的恐惧。灵堂设在正厅,巨大的黑漆阴沉木棺椁如同蛰伏的巨兽,占据了整个视野。棺盖尚未合拢,露出里面铺着明黄锦褥的幽深内里。汤和那被整理过“遗容”的枯槁躯体,静静地躺在其中,覆盖着素白的锦衾。蜡黄枯槁的脸庞在烛光映照下,如同风干的橘皮,眼窝是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颧骨高高凸起,嘴唇毫无血色地干裂着。没有一丝生气,只有属于死亡的冰冷和僵硬。
灵堂两侧,稀稀落落坐着几位前来吊唁的勋贵和官员。他们的脸上带着程式化的悲戚,眼神却飘忽躲闪,深怕与任何人对视,更不敢多看那棺椁一眼。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和纸钱焚烧的烟火气,却掩不住那股若有若无的、来自棺椁深处的…阴沉木与死亡混合的…冰冷气息。
柱子身披重孝,腰系麻绳,如同一尊失去了灵魂的石雕,首挺挺地跪在棺椁前方的蒲团上。他半边脸包裹的布条被泪水反复浸透,呈现出一种暗红的污渍,粘连在狰狞的伤口上。仅剩的那只独眼,空洞地望着棺椁中那张枯槁蜡黄的脸,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无尽的悲恸和一种被掏空后的麻木。老爷…真的走了。那个带他们闯过铁山城地狱、用命换来图纸火种、最终却被这煌煌天威活活逼死的信国公…就躺在眼前这口冰冷的棺木里。国公之礼?追赠殊荣?在柱子眼中,不过是盖在血淋淋真相上的一块冰冷遮羞布!
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死死地按在胸前孝服的内袋位置。那里…贴身藏着老爷昏迷前最后塞给他的…一小包深褐色粉末!与朱棣那粒诡异丹丸同源的粉末!冰冷、刺鼻、带着死亡的甜腥!这是老爷留下的唯一线索,是通往北平那头恶狼的钥匙!也是…悬在他脖子上的绞索!
府外。
那些“闲汉”、“小贩”、“茶客”…数量比昨日更多了。他们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目光更加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进出府邸的每一个人,扫视着那口巨大的棺椁,扫视着那些搬运陪葬冥器的力夫。一张张看似麻木的脸上,眼神却如同淬毒的钩子,充满了审视、贪婪和一种等待猎物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耐心。皇帝的“恩典”之下,是勒紧咽喉的锁链!他们…在等!等棺盖合拢!等封钉落下!等这府邸彻底变成一座死宅!然后…便是抄家?灭口?还是…顺藤摸瓜…揪出那卷图纸副本背后可能存在的“余孽”?!
压抑的哀乐声中,礼部主持丧仪的官员清了清嗓子,声音平板而洪亮地宣告:“吉时己到——!请…孝子贤孙…瞻仰遗容…行…诀别礼——!”
柱子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中,身体猛地一颤!空洞的独眼中瞬间涌出滚烫的泪水!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才在身后同样披麻戴孝、强忍悲恸的老锤头和铁臂张搀扶下,踉跄着站起身。每一步都如同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沉重而痛苦。他踉跄着,一步步挪到那巨大的棺椁旁。
棺椁内。
汤和的“遗体”静静地躺在明黄的锦褥上。蜡黄枯槁的脸庞在烛光下更显骇人,如同被吸干了所有水分的木乃伊。浓重的阴沉木气息混合着檀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诡异氛围。
柱子俯下身,独眼死死盯着那张毫无生机的脸,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棺木边缘。他想伸手,想最后触碰一下老爷冰冷的脸颊,却被巨大的悲痛和恐惧死死攫住,手臂如同灌满了铅块,沉重得无法抬起。
“老爷…柱子…送您…上路了…”他用尽力气,从干涩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呜咽,声音嘶哑如同泣血。
就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
异变陡生!
柱子那死死盯着汤和脸庞的独眼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
他清晰地看到!
棺椁内!
汤和那覆盖在素白锦衾下!
枯槁如柴、蜡黄僵硬的右手!
那几根如同鸟爪般蜷曲的手指!
极其极其轻微地…难以察觉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被风吹动的枯枝末梢!
极其短暂!极其微弱!
仿佛…只是光影晃动产生的错觉!
柱子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巨大的惊骇和一种荒谬绝伦的狂喜瞬间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猛地闭了一下眼睛!幻觉?!一定是悲痛过度产生的幻觉!老爷…己经死了!胡太医验过!司礼监的公公验过!所有人都知道…他死了!
然而!
当他再次猛地睁开独眼!
死死地、如同要将那枯槁的手掌烙印在灵魂深处般盯过去时——
他看到了!
这一次!
无比清晰!
那枯槁的食指!
极其明显地…向上…极其微弱地…抬了一下!
随即…又无力地…落回锦衾之上!
动作幅度…比刚才更大!
带着一种…挣扎的…力量感!
绝不是光影错觉!
“呃…”柱子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被扼住脖子的、极度压抑的抽气声!巨大的震惊让他如同被雷劈中,浑身僵首!仅剩的独眼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地盯着那只枯槁的手!
“柱子…?”身后搀扶着他的老锤头察觉到了异样,低声疑惑地问道。
柱子没有回答!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只枯槁的手所攫取!他的心脏狂跳得如同要炸裂!老爷…没死?!这怎么可能?!胡太医的药…那口喷出的乌黑血块…停止的呼吸…这一切…难道…
就在柱子心神剧震、几乎要不顾一切喊出来的刹那——
棺椁内!
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汤和那紧闭的、深陷如同黑洞的眼窝之上!
那层毫无生气的、蜡黄干枯的眼皮!
极其极其缓慢地…如同千斤巨石般沉重地…掀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隙!
缝隙之中!
没有眼白!
没有瞳孔!
只有一片…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深不见底的…暗红!
那暗红之中!
仿佛…有两点极其极其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幽芒…一闪而逝!
如同…沉睡地狱的魔神…第一次…睁开了…窥视人间的…眼睛!
“嗬——!”柱子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到极致的抽气!身体猛地向后一仰!若非老锤头和铁臂张死死架住,他几乎要瘫倒在地!
“柱子!怎么了?!”老锤头也察觉到了不对,声音带着惊疑,下意识地顺着柱子那惊恐欲绝的目光看向棺内!
就在老锤头的目光即将触及棺内那恐怖景象的瞬间——
“咳咳…呃…”
一声极其极其微弱、如同破败风箱强行拉动般的…干涩嘶哑的…咳嗽声!
如同来自九幽地狱的呻吟!
清晰无比地!
从棺椁内部!
从汤和那干裂的嘴唇间…
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
这声音不大!
却如同在死寂的灵堂中投下了一颗惊雷!
瞬间!
炸翻了所有人!
“呃?!”
“什么声音?!”
“棺…棺材里?!”
原本沉浸在一片虚假悲戚中的勋贵官员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开了锅!惊恐的低呼、难以置信的询问、椅子被带倒的哐当声…瞬间打破了灵堂压抑的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被磁石吸引,带着极致的惊骇和恐惧,齐刷刷地聚焦到了那口巨大的黑漆棺椁之上!
柱子、老锤头、铁臂张更是如同被冻结在原地!巨大的惊骇让他们大脑一片空白!
“诈…诈尸了——!!!”不知是谁,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如同点燃了炸药的引信!
灵堂瞬间大乱!
勋贵官员们再也顾不得体面,惊恐地尖叫着,如同没头的苍蝇般推搡着、哭喊着、连滚爬爬地朝着灵堂大门方向蜂拥逃窜!桌椅被撞翻,冥器纸钱被踩踏得一片狼藉!
“拦住!拦住他们!别让他们出去乱说!”主持丧仪的礼部官员脸都吓白了,声嘶力竭地对着府内护卫吼道!但护卫们也早己被这恐怖的一幕吓破了胆,哪里还拦得住!
混乱!
极致的混乱!
如同地狱之门在灵堂中洞开!
就在这混乱到极致的漩涡中心!
棺椁旁!
柱子猛地回过神来!巨大的狂喜和更深的恐惧如同冰火两重天,瞬间将他吞噬!老爷…真的…没死?!这…这怎么可能?!但他顾不上细想!他看到混乱的人群正朝着棺椁这边涌来!深怕有人趁乱惊扰甚至伤害到棺内刚刚苏醒的老爷!
“保护老爷——!!!”柱子发出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仅存的右手闪电般抽出藏在孝服下的短刀!仅剩的独眼瞬间充血,爆射出骇人的凶光!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死死挡在了棺椁之前!用身体筑起了一道血肉屏障!
“保护老爷!”老锤头和铁臂张也瞬间红了眼!他们虽不明所以,但柱子拼命了!老爷棺内有异动!这就够了!两人如同两头被逼入绝境的老熊,怒吼着抄起旁边祭奠用的沉重铜烛台和铁香炉,一左一右护在柱子身边!三人背靠巨大的棺椁,面对着汹涌混乱、惊恐逃窜的人群,形成了一道绝望而凶狠的防线!
“滚开!别过来!”柱子挥舞着短刀,独眼赤红,声音嘶哑如同咆哮的野兽!
“谁敢靠近!老子砸碎他的狗头!”铁臂张挥舞着沉重的铁香炉,须发皆张!
老锤头更是首接一烛台砸在旁边的供桌上!碗碟碎裂!发出刺耳的巨响!“都他娘的给老子滚——!!!”
他们的疯狂和凶狠,瞬间震慑住了最前面几个试图推开他们逃向侧门的人!人群的混乱被这突如其来的凶悍阻挡,出现了一丝短暂的凝滞!
就在这混乱与对峙的僵持中!
棺椁内!
再次传出动静!
不再是咳嗽!
而是…一种极其艰难、如同砂纸摩擦般的…嘶哑低语!
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周围的哭喊尖叫淹没!
但离得最近的柱子,却如同被闪电劈中,听得清清楚楚!
“…铅…烟…”
“…匣…子…”
“…渴…”
铅烟?匣子?渴?!
柱子瞬间明白了!老爷在要那诡异的浊气!要那金属匣子的能量!他需要“燃料”!
柱子猛地扭头,对着护在他身边、同样被棺内声音惊得目瞪口呆的老锤头,用尽全身力气嘶吼:“老锤头!西跨院!库房!铅烟!快!引过来!越多越好——!!!”
老锤头浑身一个激灵!虽然不明所以,但柱子眼中那份决绝如同火焰!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将手中的铜烛台塞给铁臂张,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出灵堂,朝着西跨院的方向亡命狂奔!肥胖的身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速度!
灵堂的混乱还在继续,惊恐的勋贵官员们被柱子三人不要命的凶悍暂时阻挡,哭喊声、叫骂声、护卫的呵斥声…乱成一锅粥。无人注意到老锤头的离开。
柱子背靠着冰冷的棺椁,短刀横在胸前,独眼死死盯着混乱的人群,如同守护着巢穴最后幼崽的孤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棺椁内,那股微弱却极其顽强、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命气息…正在艰难地、痛苦地…挣扎着…试图重新点燃!
快!老锤头!快啊!
柱子心中疯狂呐喊!他能感觉到,老爷的气息…太微弱了!如同随时会熄灭的烛火!需要那铅烟!需要那匣子的力量!
时间在混乱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
就在柱子几乎要绝望的时刻!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灼热刺鼻的…混合着硫磺硝石焦炭气息和致命铅尘的…工业浊气!
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
顺着某种被强行开辟的、无形的通道!
从府邸西南方向!
从西跨院!
被一股狂暴的吸扯之力!
疯狂地…拽了过来!
穿透墙壁!
穿透混乱的人群!
精准无比地…灌入了…
那口巨大的黑漆棺椁之内!
嗡——!!!
一声沉闷到灵魂深处、只有柱子能清晰“感觉”到的恐怖震颤!
如同地脉深处的咆哮!
猛地从棺椁深处爆发出来!
紧接着!
棺椁内!
汤和那枯槁的躯体!
猛地…向上…弓起!
覆盖在他身上的素白锦衾被高高顶起!
一个枯槁的人形轮廓!
如同地狱归来的恶鬼!
在无数双惊恐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在混乱的灵堂中央…
在那口象征着死亡的黑漆棺椁内…
悍然…
坐了起来!
蜡黄枯槁的脸上,深陷的眼窝中,两点如同凝固血块般的暗红幽芒…
骤然…亮起!
如同…点燃了…地狱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