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
那座被遗忘在国公府最偏僻角落、堆满腐朽木器和蒙尘杂物的旧库房,此刻如同一个巨大的、沉默的肺腑,在深秋的暮色中压抑地起伏着。厚重的木门紧闭,门缝被浸湿的破布条死死填塞。高窗被木板钉死,仅存的几丝天光也被彻底隔绝。绝对的黑暗与死寂,如同粘稠的墨汁,沉甸甸地灌满了库房内的每一寸空间。
黑暗中。
唯有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死寂中艰难地拉扯。
老锤头佝偻着腰,枯瘦却布满厚茧的双手在冰冷的铅板上摸索着。他仅凭数十年的铁匠手感,在绝对的黑暗中,如同盲眼的蜘蛛,将最后一块沉重的铅皮严丝合缝地嵌入预设的凹槽。没有光线,没有言语,只有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和金属咬合时发出的、极其轻微、如同骨骼错位般的“咔哒”声。铅尘浓重刺鼻,混合着硫磺与硝石的辛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感,让他忍不住想要剧烈咳嗽,却又死死咬住牙关,将涌到喉头的腥痒硬生生咽下!豆大的冷汗混合着铅尘,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
铁臂张如同凝固的雕塑,半跪在库房中央那个己经成型的巨大陶缸旁。陶缸内壁,厚厚的铅板反射着吞噬一切的黑暗。缸底,一层硫磺与硝石混合的粉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危险气息。他的手,稳稳地扶着一根同样内衬铅皮的粗陶管,另一端连接着角落一个临时搭建、同样密封的蓄水陶罐。他的耳朵,几乎贴在了冰冷的铅壁上,捕捉着库房外任何一丝可疑的风吹草动。黑暗中,他的眼神如同潜伏的猎豹,充满了极致的警惕和一种随时准备扑杀的本能。
死寂。令人心脏停跳的死寂。
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偶尔金属摩擦发出的、如同鬼魂叹息般的细微声响。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每一秒都如同在烧红的烙铁上赤足行走,煎熬着神经的极限。
突然!
库房深处,靠近墙壁的角落!
一块被遗忘的朽木,在绝对的寂静和铅板的巨大压力下,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惊雷般的——咔嚓!
朽木断裂!
支撑着上方一小片铅板边缘的木楔…猛地松动了一下!
那片铅板,瞬间失去了平衡!
嘎吱——!
一声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在死寂中骤然响起!那片铅板的一角…向下…滑脱了半寸!一道细微的缝隙…暴露出来!
轰——!
老锤头和铁臂张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攥紧!缝隙!密封被破坏了!致命的铅烟和刺鼻的硫磺硝石气息…随时可能泄露出去!一旦飘出库房…被府外那些如同鬣狗般的耳目嗅到一丝…等待他们的…就是万劫不复!蓝玉那惨烈的尸身,瞬间浮现在两人眼前!
就在这千钧一发、老锤头几乎要不顾一切扑过去用手堵住缝隙的刹那——
库房厚重木门下方,那被湿布塞死的门缝边缘!
极其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外面…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
有人!在门外!
老锤头和铁臂张瞬间如同被冻结!血液都似乎停止了流动!巨大的惊骇让他们的身体僵硬如石!黑暗中,两人死死盯住门缝的方向,紧握工具的手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柱子?!还是…胡太医的爪牙?!或者是…府外那些监视的眼睛?!
时间…彻底凝固!
***
后宅卧房。
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药味,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如同凝固的棺液。汤和仰躺在床上,锦被下的身体瘦削得如同枯柴,露在被子外的手腕骨节嶙峋,皮肤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机的蜡黄色。他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消失,胸膛的起伏间隔长得令人心悸。嘴唇干裂,眼窝深陷成两个黑洞,颧骨高高凸起。整个人,如同一具被吸干了精气的木乃伊,散发着浓烈的、令人绝望的死气。
胡太医留下的那两粒“青玉固元散”,似乎仅仅只是延缓了生命流逝的速度,却无法阻止那无可挽回的衰败。弥留之际…胡太医的判词如同冰冷的烙印,刻在每一个目睹者的心头。
然而!
就在这具濒死的躯壳深处!
一股截然不同的、狂暴的、如同岩浆般灼热的能量,正在疯狂地奔涌、冲撞!
朱棣那粒深褐色丹丸的力量,如同跗骨之蛆的毒藤,在强行榨取汤和最后一丝生命本源的同时,也将一股蛮横霸道的“生机”强行注入!这“生机”并非滋养,而是酷刑!它在灼烧汤和早己枯竭的经脉,在撕裂他衰败的内腑,在强行刺激那即将停止的心脏…如同用烧红的烙铁去烫一块朽木,试图让它“活”过来!
痛!
无边无际、深入骨髓、超越死亡的剧痛!
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从内腑深处、从西肢百骸同时爆发!疯狂地攒刺!撕扯!灼烧!
汤和那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意识,在这狂暴的痛楚冲击下,如同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被猛地抛起!又狠狠砸下!每一次沉浮,都伴随着灵魂被撕裂的尖啸!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彻底撕碎、沉入永恒黑暗的刹那!
嗡——!!!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如同远古的洪钟被强行敲响!
猛地在他混乱的意识之海中炸开!
是那个匣子!
那个藏在床榻下暗格中、死寂无声的金属长匣!
它…被触动了?!被什么触动了?!
汤和那被剧痛撕扯得支离破碎的意识,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瞬间凝聚起一丝微弱却无比顽强的清明!
他“看”到了!
不是用眼睛!
而是用那被丹丸强行刺激、被剧痛折磨得异常敏感的、近乎崩溃的神识!
他“看”到了床榻下暗格中!
那个冰冷的金属长匣!
匣体表面!
一道极其极其微弱、比萤火还要黯淡的…淡金色光丝!
如同垂死挣扎的脉搏!
沿着其中一道最深的裂纹…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随即…彻底熄灭!
如同幻觉!
然而!
就在那光丝闪烁的瞬间!
汤和那被剧痛和丹丸力量疯狂冲击的神识,如同被投入熔炉的烙铁,瞬间与那光丝产生了某种难以言喻的…共振!一股微弱却清晰无比的…信息流!或者说…是一种空间的坐标感…如同烙印般…狠狠地…撞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匣子内部!
那折叠压缩的、如同磨砂玻璃后的空间!
那卷被“收纳”的蒸汽机图纸!
它的“存在感”…从未如此清晰!如此…“近在咫尺”!
仿佛…只要他再向前一步…再集中一点精神…就能穿透那层无形的壁障…触摸到它!
但…那一步!
如同天堑!
那粒丹丸提供的“能量”…耗尽了!如同干涸的油灯!那光丝的闪烁…就是它最后的回光返照!要取出图纸…需要更强大的“钥匙”!需要…新的“燃料”!
新的燃料?!
汤和那在剧痛和濒死中挣扎的意识,如同即将溺亡者抓住了最后的稻草!朱棣的丹丸!只有朱棣的丹丸!那是唯一的“钥匙”!唯一的“燃料”!
绝望!
巨大的、冰冷的绝望!
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朱棣!又是朱棣!他如同一个阴魂不散的恶魔,用这丹丸锁住了他的咽喉!锁住了匣中的火种!锁住了他唯一的生路!他需要丹丸续命!需要丹丸取图!但这丹丸…同时也是悬在他头顶的绞索!是朱棣操控他的提线!
就在这绝望与剧痛交织、意识即将再次沉沦的刹那——
汤和那被丹丸狂暴能量灼烧的、异常敏锐的神识,猛地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极其细微的…波动!
不是来自匣子!
而是来自…府邸的西南方向!
来自…西跨院!
来自…那间被铅板密封的旧库房深处!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带着刺鼻硫磺硝石气息的…灼热气流!混杂着致命的铅尘微粒…如同一条无形的毒蛇…正从那道因朽木断裂而产生的微小缝隙中…极其缓慢…却无比坚定地…向外…渗透!逸散!
铅烟!泄了!
汤和的心脏猛地一抽!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压过了肉体的剧痛!老锤头他们暴露了?!不!绝不能让这烟飘出去!绝不能让朱元璋的耳目嗅到一丝!否则…所有努力…所有牺牲…都将化为泡影!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强心针!濒死的意识爆发出最后的凶悍!汤和那干裂的嘴唇,在无意识中剧烈地翕动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他想嘶吼!想警告!但身体如同灌满了铅块,连动一根手指都做不到!只有那微弱到极致的意识,如同风中残烛般疯狂地摇曳、挣扎!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绝望和窒息彻底吞噬的瞬间——
嗡…嗡……
那来自灵魂深处的、沉闷的震颤!
再次极其微弱地…从床榻下的暗格中传来!
这一次,伴随着震颤!
一股更加清晰、更加“饥渴”的…空间波动感!
如同一个被唤醒的、贪婪的胃囊!
猛地从那金属长匣的内部爆发出来!
这股波动…无形无质…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吸力!一种对特定“能量”和“物质”的…疯狂渴求!
这股吸力…如同无形的触手…瞬间穿透了床板…穿透了库房的墙壁…精准无比地…捕捉到了…
那条正从西跨院旧库房缝隙中…悄然逸散出来的…
带着致命铅尘和硫磺硝石气息的…
灼热…铅烟!
如同久旱逢甘霖!
如同饿鬼嗅到了血腥!
那股来自金属长匣的“饥渴”波动,瞬间变得狂暴而贪婪!它猛地“锁定”了那缕逸散的铅烟!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吸扯”之力,如同无形的漩涡,骤然生成!
呼——!
西跨院旧库房内!
老锤头和铁臂张正惊恐绝望地看着那道致命的缝隙,准备扑上去用身体堵住!
突然!
一股诡异的、无法抗拒的吸力猛地从库房深处爆发!
那道刚刚逸散出丝丝缕缕灰白烟雾的缝隙!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口…狠狠吸住!
那缕致命的铅烟…瞬间…被倒卷而回!
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拽回了库房深处!
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泄露过一丝一毫!
库房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只有浓重刺鼻的气味,被死死封锁在铅壁之内。
老锤头和铁臂张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如同见了鬼!
门缝外…那极其轻微的触碰感…也…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
卧房内。
汤和那微弱挣扎的意识,清晰地“感觉”到了那股铅烟被吸入匣子!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金属长匣在吞噬了这缕铅烟后…内部空间传来的…一丝极其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满足感和…能量的…微弱回升!
匣子…需要铅?!需要硫磺硝石的气息?!需要…这种工业的“浊气”作为…“燃料”?!
这个发现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汤和绝望的心海!
新的“燃料”!找到了!
不是朱棣的丹丸!是铅烟!是工业的浊气!
巨大的狂喜混合着身体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濒临崩溃的意识!
他挣扎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神志,如同操纵濒临坠毁的飞舟,艰难地、微弱地…向那吞噬了铅烟后、似乎“活跃”了一丝的金属长匣…传递出一个清晰无比的意念命令:
“…图…取…水…缸…旁…桑…皮…纸…”
意念发出!
如同石沉大海!
匣子…毫无反应!
那丝微弱的满足感…似乎…不足以…撬动那折叠空间的壁障!
汤和的心瞬间沉入谷底!不够!铅烟太少了!还需要…更多!更浓!更猛烈的…工业浊气!
就在这时——
库房门外!
那刚刚消失的、极其轻微的触碰感…再次传来!
这一次!
不再是试探!
而是…一种带着明确节奏的…敲击!
笃…笃笃…
笃…笃笃…
如同…某种…暗号?!
老锤头和铁臂张的心脏,再次被狠狠攥紧!巨大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刚才的惊疑!
门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