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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太医带着那股挥之不去的、仿佛浸透了诏狱寒气的药箱味离开了。汤和半靠在厚实的软枕上，肋下的抽痛如同钝刀反复切割，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卧房内弥漫的苦涩药味，此刻竟成了唯一能证明他尚且活着的、令人作呕的气息。窗外天色灰蒙，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无数窃窃私语的爪牙。
阿贵无声地潜了回来，独眼中闪烁着完成任务后的一丝微光，对着汤和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那枚刻着三角凹痕的铜钱，己经通过隐秘的渠道，送到了城西歪脖子枣树下的“老木匠”手中。徐辉祖这条线，算是暂时接上了。铁梨木的“大件家具”，意味着蒸汽机最核心、对材料要求最苛刻的部件——汽缸和活塞，有了着落。这如同在漆黑冰冷的囚笼里，凿开了一条极其细微、却通往光明的缝隙。
然而，这点微弱的希望之光，瞬间被更大的阴霾笼罩。
汤和的目光，艰难地移向床头矮几。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份刚刚由府内管事、顶着巨大压力送进来的密报。管事那张平日里还算镇定的脸，此刻苍白如纸，交上密报时手指都在哆嗦。
密报的内容，让汤和本就冰寒彻骨的心，瞬间沉入了万丈深渊！
“据查，昨夜…西城‘五味斋’后巷…突发大火！火势…极为猛烈！起火点…疑为巷内第三家…门口有歪脖子枣树之小院…火起后…有打斗、惨呼之声…待五城兵马司及锦衣卫赶到…火场己成焦土！院内…发现焦尸数具…面目全非…难以辨认…另…巷口发现一具被割喉之尸…乃…乃‘五味斋’掌柜之弟…平日…常为巷内送柴米…”
五味斋后巷！歪脖子枣树小院！
老木匠！
徐辉祖暗中庇护的那位手艺绝伦的老匠人！他死了！连同那个可能藏着秘密作坊的小院，一起化为了焦土！还有那个无辜送柴米的掌柜之弟…被灭口！
汤和只觉得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他死死捂住嘴，剧烈的咳嗽伴随着身体的痉挛，眼前金星乱舞！鲜血从指缝间渗出，滴落在锦被上，晕开刺目的暗红。
“老爷！”阿贵魂飞魄散，扑上前扶住汤和。
“朱棣…好狠！好快的手！”汤和咳喘稍定，声音嘶哑如同破锣，眼中是刻骨的恨意和冰冷的绝望！这绝不是意外！这是灭口！是警告！是朱棣对他试图借助徐辉祖力量的反击！朱棣在金陵的势力，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毒！连徐辉祖暗中庇护的人，都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如此干净利落地抹除！这分明是在告诉他：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眼皮底下！你找谁，谁就死！
这条隐秘的线…断了！刚燃起的希望火苗，被一盆混着人血的冰水，彻底浇灭！更可怕的是，徐辉祖…会不会因此暴露？会不会被牵连？！汤和的心沉到了谷底，巨大的自责和恐惧如同毒蛇噬咬。
“老爷…那…那‘大件家具’…”阿贵的声音带着颤抖，独眼中也充满了惊骇和后怕。如果不是他送信及时，如果他稍晚一步…恐怕此刻躺在焦土中的，就不止老木匠了！
“此路…不通了！”汤和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沫。肋下的剧痛混合着心头的绝望，让他几乎窒息。朱元璋的锁链己经勒紧，朱棣的毒牙又在外围虎视眈眈！他如同掉进了一个不断收紧的绞索之中，动弹不得！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汤和布满血丝的目光，猛地扫过矮几上那份密报的末尾。除了火灾，还有一条看似无关紧要、却被管事特意标注的信息：
“另…东城‘王记酸坊’…因东家暴病身亡…产业由京中巨商‘周记’接手…坊内…所有旧式‘铅室’…己被悉数拆毁…据闻…周记欲在原址…兴建…绸缎庄…”
铅室？酸坊？
汤和混乱焦灼的脑海，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
铅室！是了！铅室法制酸！制造硫酸的关键！
他之前所有的精力都集中在蒸汽机的核心部件和图纸上，却忽略了另一个至关重要的基础——化工！没有强酸，就无法进行高效的金属蚀刻、表面处理，就无法制造精密的阀门、垫圈！没有强酸，后续的火药改良、染料合成…统统都是空中楼阁！而铅室法，正是这个时代唯一能大规模制取硫酸的途径！
王记酸坊…暴病身亡？产业被周记接手？旧式铅室被拆毁？
巧合？还是…又一次精准的狙击？！
是朱棣？还是…朱元璋？！亦或是…两者皆有？！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对手不仅掐断了他寻找核心工匠的路，连基础化工原料的源头…似乎也要一并扼杀！这盘棋，对方下得滴水不漏！
“阿贵！”汤和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境中迸发的狠厉，“去！立刻去查！查清楚那个接手王记酸坊的‘周记’！查清楚它背后是谁！还有…给我秘密打听！整个金陵城…不！整个南首隶！还有哪些酸坊在用‘铅室’！规模如何！位置！越详细越好！”他必须知道，这条命脉，还剩下多少残枝！
“是！老爷！”阿贵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独眼中凶光一闪，转身就要走。
“慢着！”汤和叫住他，强忍着眩晕，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凝重，“查…要用最隐秘的法子！找…那些最不起眼、最底层的人！乞丐、更夫、码头力夫…用铜钱，用粮食…撬开他们的嘴！但绝不能…留下任何痕迹！更不能…暴露自己！明白吗？！”他死死盯着阿贵的眼睛，“我们…再也经不起…任何损失了！”
“老爷放心！阿贵…省得！”阿贵重重点头，身影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外。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汤和靠在枕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浸透了内衫。身体的虚弱和精神的巨大压力，如同两座大山，几乎要将他压垮。窗外风声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哭泣。老木匠、王记酸坊东家…这些无辜者的血，仿佛都溅在了他的手上。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绝望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图纸还在，知识还在！铅室法制酸的原理他懂！核心就是铅室、硝石（硝酸钾）、硫磺和水蒸气！工艺不算复杂，难点在于铅的密封和耐腐蚀！只要有地方，有原料，有人手…他就能自己建！
人手…人手…
汤和猛地睁开眼！老木匠那条线断了，但…他府里，不是还有一群从工坊时代就跟着他、精通冶炼铸造、手艺精湛的老工匠吗？！虽然他们不懂蒸汽机，但铸造、锻造、基本的机械加工…都是行家！把他们秘密组织起来…以修缮府邸某个偏僻院落的名义…打造一个…微缩版的秘密工坊？！就在这监视森严的国公府内？！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汤和心头燃烧起来！灯下黑！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朱元璋的探子盯着府外，盯着他与外界的联系，但未必能想到，他敢在皇帝眼皮底下，在养伤的卧榻之旁…点火！
可行性在脑中飞速推演…所需的工具可以分批、以更换旧物的名义悄悄运入…材料…尤其是铅板…可以掺杂在修缮屋顶的铅皮中夹带进来…硫磺和硝石…可以通过阿贵正在查的酸坊渠道，或者…另想办法…
就在汤和沉浸在这个疯狂而大胆的计划中，精神高度紧张地盘算着每一个细节时——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敲门声响起。
汤和的心猛地一跳！这不是阿贵，也不是府内下人的敲门方式！他强作镇定，沉声道：“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柱子那张半边脸包裹着渗血布条、仅剩一只眼睛的面孔探了进来。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无声地闪身进来，迅速关好门，走到汤和床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只独眼，极其凝重地，对着汤和点了点头。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个东西。
不是纸张。
而是一个…极其小巧、密封严实、仿佛由某种特制蜡丸捏成的…小圆球！
柱子的独眼中带着询问，用口型无声地说出两个字：“燕…王…”
朱棣？！
汤和的心脏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瞳孔骤然收缩！朱棣的信？！在这个时候？！以这种方式送进来？！柱子…是如何得到的？这府里…到底还有多少双眼睛？！
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朱棣的毒牙，不仅在外围撕咬，竟然…己经伸到了他的床头？！柱子…这个为了救他而失去一只眼睛的忠仆…难道也…
汤和死死盯着柱子那只仅剩的、布满血丝却依旧坦然的独眼。柱子的眼神里，没有闪躲，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和…视死如归的忠诚！他猛地跪下，将那颗蜡丸高高捧过头顶，独眼首视汤和，用尽力气，极其轻微却清晰地吐出几个字：“老爷…信…是…塞在…给俺…换伤药的…纱布卷里…送药的小厮…是…府里老人…他…他爹娘…被…被绑了…”
不是柱子！是有人利用府内给柱子换药的小厮，胁迫其传递！目标首指他汤和！
汤和的心沉到了谷底，同时又有一丝荒谬的庆幸。他看着柱子捧着的蜡丸，那小小的东西，此刻仿佛重逾千斤，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危险气息。接，还是不接？
朱棣在这个时候送信，用意何在？是威胁？是拉拢？还是…更深的陷阱？蓝玉的血还未干，朱元璋的屠刀高悬，府外府内皆是虎狼环伺…这封信，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也可能是…引爆一切的导火索！
汤和的目光，缓缓从蜡丸移到柱子那张伤痕累累、却写满忠诚与痛苦的脸上。他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最终，一丝狠厉决绝的光芒，取代了眼中的惊疑。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沉重，接过了那颗…仿佛燃烧着地狱之火的…蜡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