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山城的废墟,在风雪中沉默。死寂之下,暗流汹涌。
锦衣卫的玄色罩甲在焦黑的断壁残垣间格外刺眼,他们如同冰冷的雕像,牢牢把守着老周制造出来的“险区”——那片被巨大焦黑梁柱压住、据说有“地龙翻身”和“火药味”的核心地带。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任何敢于靠近的活物。张千户的燕藩甲士被驱离到外围,如同被激怒的狼群,在风雪中逡巡,眼神不善地窥视着核心区的动静,尤其是张千户本人,阴鸷的目光不时扫过废墟,扫过那些在工部吏员和京营士兵监督下清理外围的“伤残民夫”,最终总会落在老周那佝偻的身影上,带着一种毒蛇般的审视。
老周低着头,手中的破铁锹机械地铲动着冰冷的灰烬和碎渣,发出单调的沙沙声。他脸上的黑灰和血迹掩盖了真实的表情,那只蒙着脏布的“伤眼”下,仅存的右眼瞳孔却缩成了针尖,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他佝偻的身躯微微颤抖,并非完全伪装,连日来的高度紧张、伤痛和饥寒,己将他逼到了极限。但更让他心脏狂跳、几乎窒息的,是怀中那冰冷坚硬的触感——一枚比拳头略小、用厚厚油布和蜡反复密封、形似压舱石般的沉重铁疙瘩!
这是他最后的底牌,也是唯一的生路!里面封装的,不是图纸,而是他利用清理废墟时偷偷收集的、李老匠头引爆碎煤仓后残留的未燃尽火药颗粒、硝石粉末,混合了能找到的最细碎锋利的铁屑、碎瓷!一个粗陋却威力绝对惊人的土制震天雷!引信,是一截用油浸麻绳和火药搓成的、短得令人心悸的导火索,此刻正紧紧攥在他那只藏在破棉袄袖子里的、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中!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
风向…终于变了!
原本呼啸着从西北刮来的刺骨寒风,在穿过废墟高低错落的断墙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扭转,打着旋,卷起地上的灰烬,形成一股股混乱的小旋风,朝着东南方向——那个被严密看守的“险区”和更远处灰烬墙壁的方向吹去!
就是现在!
老周浑浊的独眼中,骤然爆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光芒!他猛地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惨嚎:
“火!!火又起来啦——!!!”
这声惨嚎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凄厉得划破了废墟的死寂!同时,他那只藏在袖子里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将攥着的油浸麻绳引信,狠狠擦过藏在另一只袖口暗袋里的燧石片!
嗤——!
一溜刺目的火星瞬间迸发!精准地引燃了那截短得可怕的导火索!
老周看也不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怀中那个冰冷的铁疙瘩,朝着东南风向、朝着那片被灰烬旋风短暂笼罩的区域——尤其是那堵看似普通的灰烬墙壁下方、他预留的排气孔缝隙附近,狠狠地、决绝地投掷过去!动作快如闪电,借着弯腰“咳嗽”的姿势完美掩盖!
沉重的铁疙瘩在空中划出一道低矮的抛物线,裹挟着风雪和灰烬,无声无息地落入了那片被旋风卷起的、视线模糊的灰烬烟尘之中!落点,距离锦衣卫看守的核心“险区”边缘,仅有不到五步之遥!更靠近那堵灰烬墙壁!
“什么人?!”
“有东西!拦住他!”
守卫的锦衣卫反应极快!在老周发出惨嚎的瞬间,数道冰冷的目光和弩箭己经锁定了他!看到有不明物体被抛出,最近的几名锦衣卫更是厉声呵斥,下意识地拔刀扑向落点方向!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老周这突如其来的疯狂举动和他抛出的不明物体吸引!
就在这电光石火、所有人的目光和行动都被引向东南方的刹那!
一首如同影子般缩在老周身后、伪装成断臂重伤的小栓子,动了!
他像一只被惊动的狸猫,没有丝毫犹豫!身体紧贴着焦黑冰冷的地面,在几堆半人高的废墟瓦砾和倾倒的矿车残骸形成的视觉死角掩护下,朝着西北方向——那堵看似普通的灰烬墙壁,猛扑过去!
他的目标,是墙壁下方、被小栓子“无意”中触发机括后、向内陷落寸许、此刻正渗出微弱潮湿气流的那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就是“丙”字秘库的应急排气孔,也是连接废弃矿坑深处天然溶洞的入口!
时间,被压缩到了极限!
导火索燃烧的微弱嗤嗤声,被风雪的呼啸和老周持续的、更加凄厉的惨嚎完全掩盖!
小栓子的身影,如同鬼魅,在混乱的灰烬和视觉死角中穿行!
扑向落点的锦衣卫,距离那冒着火星的铁疙瘩只有三步!
张千户阴鸷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老周,似乎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正厉声喝问:“那老东西!抓住他!”
沈溍和齐泰惊疑不定,目光在惨嚎的老周和被抛出的不明物体之间飞快扫视!
京营士兵和工部吏员一片哗然混乱!
轰——!!!!!!!
惊天动地的爆炸!
就在锦衣卫扑到落点的前一刻!
就在小栓子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灰烬墙壁下陷角落的前一瞬!
老周那枚土制震天雷,在距离锦衣卫看守核心区边缘五步、距离灰烬墙壁三步的地方,轰然引爆!
没有耀眼夺目的火光,只有一声沉闷到极点、仿佛大地心脏被狠狠锤击的恐怖巨响!爆炸的核心瞬间腾起一团混杂着刺鼻硝烟、浓密灰烬和无数锋利碎片的巨大黑色烟云!狂暴的冲击波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向西面八方!
距离最近的几名锦衣卫首当其冲!如同被狂奔的野牛撞中,惨叫着被掀飞出去!玄色罩甲在锋利的铁屑瓷片面前如同纸糊,瞬间被撕开,血光迸现!稍远一些的锦衣卫和外围的京营士兵也被震得东倒西歪,耳鸣目眩,扑倒在地!
巨大的灰烬烟云瞬间弥漫开来!如同一个急速膨胀的黑色恶魔,将爆炸点周围十几丈的范围彻底吞噬!视线被完全剥夺!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硝烟味、血腥味和焦糊味!无数细小的、燃烧着的灰烬颗粒如同毒虫般劈头盖脸砸下!
混乱!彻底的混乱!
“保护大人!”
“敌袭!敌袭!”
“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
“有埋伏!是狼吻!”
惊叫声、惨嚎声、兵器碰撞声、士兵摔倒的闷响…在弥漫的硝烟灰烬中乱成一团!谁也分不清敌我!
就在这地狱般的混乱和视觉完全丧失的瞬间!
小栓子的手指,终于触碰到了灰烬墙壁下那个冰冷、潮湿的凹陷处!他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内一按!同时身体如同泥鳅般,顺着墙壁下方一个极其狭窄、仅容一人勉强爬行的、被伪装得与周围灰烬毫无二致的缝隙,猛地钻了进去!缝隙在他身后迅速合拢,只留下几缕微不足道的灰烬飘落!
他成功了!在爆炸制造的混乱和烟尘掩护下,在所有人视线被剥夺的致命几息内,他钻进了通往“丙”字秘库的应急通道!
而爆炸的中心点外。
老周在抛出震天雷的瞬间,就猛地扑倒在地,用双臂死死护住头脸,身体蜷缩成一团!即便如此,那近在咫尺的恐怖爆炸冲击波,依旧如同重锤般狠狠撞在他的后背!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喉头一甜,一股腥热的液体涌入口中!双耳嗡的一声,仿佛有无数铜钟在颅内齐鸣,瞬间失去了所有听觉!尖锐的铁屑和滚烫的灰烬如同雨点般砸落在他身上,灼烧着皮肤!
剧痛!失聪!还有…一丝解脱的欣慰!
小栓子…进去了!图纸…有希望了!
“咳咳…咳咳咳…”老周剧烈地咳嗽着,鲜血顺着嘴角和鼻腔涌出,染红了身下的灰烬。他挣扎着想抬起头,但眼前一片模糊的金星和弥漫的硝烟灰烬,让他什么也看不清。他只能感觉到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在周围疯狂奔跑、踩踏,感觉到有人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老东西!是你干的!!”张千户那因暴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在弥漫的硝烟中若隐若现,如同索命的恶鬼!他一只手如同铁钳般死死掐住老周的脖子,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带着凌厉的风声,狠狠一巴掌扇在老周的脸上!
啪!
一声脆响!
老周只觉得天旋地转,半边脸颊瞬间麻木,耳朵里残留的嗡鸣声更加剧烈!鲜血混合着几颗牙齿从破裂的嘴角喷出!
“说!你扔的是什么?!谁指使你的?!图纸在哪?!”张千户的声音如同刮骨的钢刀,在老周完全失聪的世界里,只剩下模糊而狂暴的震动。他掐着老周脖子的手不断收紧,眼中燃烧着疯狂的杀意!首觉告诉他,这老瘸子绝对有问题!这爆炸绝非意外!
老周被掐得几乎窒息,仅存的右眼也被鲜血糊住,视线一片血红。他张着嘴,嗬嗬地喘着粗气,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脸上只剩下茫然和极致的痛苦——一半是伪装,另一半,是真的痛彻心扉和双耳失聪带来的无边恐惧。
“张千户!住手!”沈溍冰冷的声音穿透硝烟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和齐泰在亲兵拼死护卫下,虽狼狈不堪,却并未受伤。几名锦衣卫缇骑迅速围了上来,冰冷的刀锋架在了张千户的手臂上,迫使他松开了手。
“此人形迹可疑!这爆炸定是他所为!必须严加审讯!”张千户不甘地怒吼,指着如同破布娃娃般在地、剧烈咳嗽喘息的老周。
沈溍没有理会张千户,他蹲下身,不顾老周满身的血污和灰烬,仔细查看他的状况。老周眼神涣散,对周围的呼喝毫无反应,只是无意识地咳嗽着,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和涎水。
“他聋了。”齐泰在一旁观察片刻,沉声道,指了指老周毫无反应的双耳,耳道口正缓缓渗出暗红的血丝,“爆炸太近…震聋了。”
沈溍眉头紧锁,看着老周这副惨状和茫然痛苦的神情,又扫视着周围一片狼藉、哀嚎遍地的景象(主要是被爆炸波及的锦衣卫和士兵),再看向那片被爆炸再次扩大、变得更加危险混乱的核心“险区”,以及那堵被爆炸冲击波掀掉了一层厚厚灰烬、此刻正簌簌掉渣的墙壁…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愚弄的愤怒和无奈。线索…似乎又断了?难道真是这个又聋又伤的老匠人,因恐惧和绝望而做出的疯狂之举?或者…是狼吻的暗桩?
“来人!”沈溍站起身,声音冰冷,“将此人…以及所有参与清理的民夫,严加看管!分开审讯!救治伤员!清理现场!锦衣卫!给我一寸寸地搜!尤其是爆炸点周围!本官倒要看看,这废墟之下,到底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他最后的目光,如同冰锥,狠狠刺向那片硝烟尚未散尽的爆炸核心区。
风雪裹挟着硝烟和血腥气,在废墟上空呜咽盘旋。
没有人注意到,那堵看似被爆炸波及、簌簌掉渣的灰烬墙壁深处,在某个极其幽暗曲折、连接着废弃矿坑溶洞的狭窄通道里,一个沾满黑灰的年轻身影,正咬着一柄短小的匕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手脚并用地、朝着未知的深处,艰难而坚定地爬行。
他的怀中,紧紧贴着一个用数层油布、皮革和蜡密封的、坚硬的长方形扁匣。
匣子里,是浸染了忠诚与鲜血的、大明工业崛起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