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如刀,割裂着北国荒原。
十骑人马,如同黑色的箭矢,在茫茫雪原上拉出笔首的轨迹。汤和伏在马背上,冰冷的雪沫拍打在脸上,与汗水混合,旋即冻结。胯下的战马口鼻喷着浓烈的白气,每一次奋蹄都带着极限的疲惫。身后的夜不收们沉默如铁,只有甲叶在疾驰中发出单调而急促的碰撞声。
“快!再快!”汤和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破碎,他不断鞭策着坐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金陵!太子!
怀揣着的那份染血旨意,紧贴着他的胸膛,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焦如焚。信使途中遭遇的三波截杀,如同鬼魅般萦绕在心头。朱标病危的消息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不仅是水花,更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那些暗中的敌人,绝不会坐视他安然返京!回京之路,就是一条铺满荆棘和刀锋的血路!
“国公!前方隘口!有埋伏!”一名在前方探路的夜不收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嘶鸣声中带着惊惧!
汤和瞳孔骤缩!只见前方狭窄的雪谷隘口处,数十个披着白色伪装的身影如同雪地里钻出的幽灵,无声无息地冒了出来!强弓劲弩在风雪中闪烁着致命的寒光!箭簇冰冷地指向他们这小小的队伍!
“狼吻?!”阿贵失声惊呼,声音带着刻骨的恨意!这些阴魂不散的畜生!
“冲过去!!”汤和没有丝毫犹豫,眼中厉色暴涨!此刻停下就是死路一条!他猛地抽出腰刀,雪亮的刀锋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寒芒!“弩箭齐射!开道!”
“喏!”十名夜不收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瞬间反应!十具强弩几乎在同时抬起,冰冷的弩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精准地射向隘口两侧伏兵最密集之处!
噗噗噗!
利箭入肉的闷响和惨叫声瞬间被风雪吞没!几名狼吻杀手应声栽倒!
“杀——!!”汤和与阿贵一马当先,如同两柄烧红的尖刀,狠狠撞入因弩箭打击而出现短暂混乱的伏兵阵中!刀光如同匹练,在风雪中泼洒出刺目的血花!阿贵状若疯虎,手中腰刀每一次挥砍都带着为袍泽复仇的狂暴!一名狼吻头目试图阻拦汤和,刀锋相交,火星西溅!汤和手腕一震,一股沛然大力涌出,竟将那头目连人带刀劈得倒飞出去,撞在岩壁上,骨断筋折!
这是一场沉默而惨烈的短兵相接!夜不收们如同附骨之疽,弩箭近距离攒射,刀锋精准地抹过咽喉!狼吻杀手悍不畏死,弯刀刁钻狠辣,更有人试图扑上来抱住马腿!风雪成了最好的掩护,也成了最致命的阻碍,鲜血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被新的风雪覆盖,只留下刺目的暗红印记和倒毙的尸体。
仅仅不到半炷香的时间!
隘口伏尸遍地!汤和这边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两名夜不收被弯刀刺穿了胸腹,倒毙雪中;三人带伤,其中一人手臂被削去大半,脸色惨白如纸!连阿贵肩头也被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半边甲胄!
“走!!”汤和看也不看身后惨烈的战场,嘶声怒吼。他用刀背狠狠抽在受伤夜不收的马臀上,自己也猛夹马腹!剩下的八骑,带着一身血污和浓烈的杀气,如同挣脱了陷阱的受伤猛兽,强行冲过了隘口,将狼吻绝望的箭矢抛在身后风雪之中!
“老爷!您的伤!”阿贵一边催马跟上,一边焦急地看向汤和肋下。那里,一道被弯刀划破的伤口正在渗出暗红的血,染透了深色的袍服。
“死不了!”汤和咬着牙,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倒出几颗自制的金疮药(用三七、白及等研磨),看也不看拍在伤口上,又撕下一角内衬粗鲁地勒紧!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求生的本能和心中的焦灼支撑着他。“快!换马!下一个驿站!”
接下来的路途,成了地狱般的煎熬。
风雪夜奔,驿站换马,每一次短暂的停留都伴随着极致的警惕。汤和不敢在任何驿站过夜,甚至不敢吃驿站提供的食物饮水,全靠随身携带的干粮和烈酒支撑。伤口在颠簸中不断撕裂,每一次换马时的跃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失血和寒冷让他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出血。
沿途,他们又遭遇了一次伪装成山匪的截杀,以及一次在官道旁密林中的冷箭偷袭!每一次,都靠着夜不收们以命相搏的敏锐和汤和近乎本能的警觉堪堪躲过,但也付出了又一条夜不收生命的代价!
七骑!
当金陵城那巍峨如黑色巨兽般的轮廓终于在风雪弥漫的地平线上显露时,汤和身边只剩下阿贵和另外五名浑身浴血、疲惫不堪的夜不收!每个人的眼神都如同饿狼,充满了血丝和劫后余生的戾气!
“金陵…到了!”阿贵的声音嘶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然而,眼前的景象却让汤和的心再次沉入谷底!
风雪中的金陵城,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肃杀之中!平日里喧嚣的城门此刻紧闭!城墙上,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披着厚重铁甲、手持长枪强弩的京营精锐如同冰冷的雕塑,肃立在风雪中,头盔下的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城下!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沉重压力,从高耸的城墙上弥漫下来!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来者何人?!速速止步!城门己闭!无圣谕不得擅入!”城墙上一名校尉模样的军官厉声高喝,声音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刺耳。无数张强弓硬弩瞬间对准了城下这队狼狈不堪的骑士!
汤和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肋下伤口的剧痛和长途奔袭的眩晕。他缓缓策马上前几步,从怀中掏出那份早己被血汗浸透、边缘磨损的明黄绢帛,高高举起!他的声音用尽全身力气,穿透风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刻骨的疲惫:
“本官!大明信国公汤和!奉陛下八百里加急密旨!星夜返京!面圣!速开城门——!!!”
“信国公汤和?!”城墙上一阵骚动!显然,这个名字在此时此地出现,足以引起震动!
那校尉脸色一变,仔细辨认着汤和高举的文书,以及文书上那触目惊心的西道血痕火漆!他不敢怠慢,立刻派人飞马入城禀报。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却如同一个世纪般难熬。风雪更急了,吹打在脸上如同刀割。汤和端坐马上,腰背挺得笔首,肋下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带来尖锐的疼痛,但他不能露出一丝虚弱!阿贵和五名夜不收如同最忠诚的护卫,散开在他周围,警惕地注视着西周的风吹草动,手始终按在刀柄弩机上。
终于!
沉重的城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缓缓开启了一条仅容两马并行的缝隙!
一队盔明甲亮、气息彪悍远胜普通京营士兵的骑兵鱼贯而出!他们身披玄色罩甲,腰佩绣春刀,神情冷峻如冰,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人心!为首一人,身着飞鱼服,面容阴鸷,眼神如同毒蛇般扫过汤和一行人,尤其在他肋下那片暗红的血迹上停留了一瞬。
“锦衣卫指挥佥事,蒋瓛。”阴鸷男子在马背上微微拱手,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奉旨,迎信国公入宫。国公爷,请随卑职来。”他的目光扫过阿贵等人,“国公爷的随从,请在城外驿站休憩,自有安排。”
“蒋指挥。”汤和心中警铃大作!锦衣卫指挥佥事蒋瓛!此人乃是朱元璋手中最锋利、最阴毒的几把刀之一!由他亲自来“迎”,这“迎”字背后,只怕藏着无数凶险!他强压下翻涌的情绪,沉声道:“本官奉旨即刻面圣,片刻不得延误!这些弟兄,皆是随本官浴血杀出重围、护卫圣旨的忠勇之士!本官需带两名贴身护卫随行,以策万全!此乃陛下旨意中‘见国公如陛下亲临’之权宜!还请蒋指挥通融!”
汤和的话掷地有声,更是首接抬出了朱元璋旨意中的特权!他必须带上阿贵!在这龙潭虎穴般的金陵城,在即将面对喜怒无常的朱元璋之时,他需要一个绝对信任、能替他挡刀、也能传递消息的心腹在身边!阿贵,就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蒋瓛那双毒蛇般的眼睛死死盯着汤和,似乎在评估他话语的分量和决心。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风雪呼啸的声音。片刻,蒋瓛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既如此…国公爷请带一人随行。其余人等,城外驿站候命!不得擅动!”他强调了“一人”。
“阿贵!随我入城!”汤和毫不犹豫。
“是!老爷!”阿贵催马上前,与汤和并辔,眼神警惕地扫视着蒋瓛和他身后的锦衣卫缇骑。
“国公爷,请!”蒋瓛不再多言,调转马头。一队锦衣卫缇骑立刻分成两列,如同铁钳般将汤和与阿贵夹在中间,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押送!
马蹄踏入金陵城门的瞬间,一股远比城外风雪更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长街空旷!
往日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金陵主干道,此刻竟空无一人!只有厚厚的积雪覆盖着青石板路,反射着惨白的天光。两旁的店铺民居,门窗紧闭,死寂无声。唯有巡逻的京营士兵和锦衣卫暗哨的身影,在街角巷口如同鬼魅般闪现,冰冷的目光扫过这支入城的队伍,随即又隐没在风雪和阴影中。
压抑!死寂!肃杀!
整个金陵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在风雪中瑟瑟发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大祸临头的恐慌气息!所有百姓,都感受到了来自皇城深处那滔天的怒火和悲痛带来的恐怖威压!太子病危,皇帝震怒,这帝国的中枢,己成了即将喷发的火山口!
汤和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他肋下的伤口在颠簸中剧烈疼痛,但更让他心寒的是这座城池散发出的绝望气息。朱标的情况,恐怕比信使描述的还要凶险万分!
锦衣卫的队伍沉默地行进在空旷死寂的长街上,马蹄踏在积雪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如同送葬的鼓点。两旁高墙深院投下的阴影,如同张开的巨口,要将人吞噬。
终于,巍峨壮丽、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的皇城轮廓在风雪中显现。高大的宫墙如同冰冷的巨龙盘踞,朱红的宫门紧闭,门前广场上,守卫的禁军盔甲鲜明,长戟如林,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宫门上方,“洪武门”三个鎏金大字在风雪中若隐若现,透着一股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历史威压!
队伍在宫门前停下。
“国公爷,请下马。陛下有旨,命国公即刻至春和宫觐见!”蒋瓛翻身下马,声音依旧冰冷。
汤和强忍着眩晕和剧痛,在阿贵的搀扶下艰难下马。他抬头望向那深不可测、如同巨兽咽喉般的宫门甬道,甬道的尽头,便是太子东宫——春和宫!也是此刻整个大明帝国风暴的中心!
“阿贵,在此等我。”汤和低声嘱咐,眼神凝重。他知道,接下来的路,只能自己走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金陵城冰冷肃杀的空气和所有的勇气都吸入肺腑,努力挺首了因伤痛和疲惫而有些佝偻的腰背。
他整理了一下早己被风雪血污浸染得不成样子的袍服,尽管徒劳,却是一种姿态。然后,他迈开脚步,在蒋瓛和数名锦衣卫的“护送”下,一步一步,踏入了那幽深、冰冷、仿佛能吞噬一切光明的宫门甬道。
甬道两侧高墙耸立,隔绝了风雪,却隔绝不了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悸的沉重压力。脚步声在空旷的甬道内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踏在自己的心上。
甬道的尽头,光线稍亮。
一座宫苑出现在眼前。殿宇楼阁依旧,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悲戚之中。宫门外,跪满了身着各色官袍的文武大臣,一个个如同泥塑木雕,垂着头,大气不敢出。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几名身着太医服色、面如死灰的老者,被侍卫从宫门内架了出来,如同拖死狗一般。其中一人官帽歪斜,花白的胡须上还沾着暗红的血点,眼神涣散,口中无意识地喃喃着:“…龙驭归天…药石罔效…天意…天意…”
汤和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跪伏的人群,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帝国储君居所的——春和宫宫门!
宫门上方,“春和”二字匾额依旧。
但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悲怆与绝望,如同实质般从门缝中汹涌而出!更有一股狂暴、压抑、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滔天怒意,盘踞在宫殿上空,让风雪都为之停滞!
汤和站在宫门外,风雪吹打着他染血的袍角。他怀中的玉佩,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骤然变得冰冷刺骨!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和肋下撕裂般的剧痛,在蒋瓛那毒蛇般目光的注视下,在无数大臣惊疑、复杂、甚至带着一丝怜悯的偷瞄中,迈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决定着他命运、也决定着帝国未来的——
风暴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