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外狭窄小巷的出口处,那家“兴隆杂货店”斑驳的绿色门板像往常一样虚掩着,遮挡住大部分视线。油腻的玻璃窗上贴满褪色的广告纸,“大宝SOD蜜”旁边就挨着“代灌煤气”的粗劣红字。路沿石缝隙里积着黑乎乎的泥水和被踩扁的烟头。这里是这排工人宿舍最不起眼的角落,却也是鱼龙混杂、信息暗中流淌的地下节点。
陆沉站在杂货店门廊投下的一片污浊阴影里。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灰色旧夹克,微微伛偻着背,脖子微微前倾,眼神刻意放空,望着巷口来来往往带着麻木面孔的下班工人。他特意等了一辆拉煤的三轮车突突地喷着黑烟开过,才微微侧身,将自己更好地融入店铺门廊更深处的暗影里。
他年轻的面孔上还带着一丝尚未褪尽的病后青白,眼皮底下有一圈淡淡的黑晕。这是真的疲惫,也是最好的伪装。没人会多看这个刚从车祸中捡回半条命、一副虚弱无力、似乎尚未完全恢复的沉默少年一眼。偶尔有熟悉的工人经过朝他投来一瞥,那目光里也只是带着同情和一丝避让——毕竟沾了霉气。
陆建国铁青着脸、拎着破旧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低着头、几乎小跑着从巷口快步走过的背影,被陆沉清晰地看在眼中。父亲的背脊僵硬得像根拉满的弓弦,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炭火上。陆沉甚至能想象出父亲脸上那拧成死结的川字纹,还有藏在灰蓝工装外套口袋里的手紧握成的拳。
父亲肯定知道了。知道了母亲典当了半截玉镯的事。陆建国绝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即使是为了救儿子的命,这也会被这位一生信奉清白耿首的老技师视为另一种屈辱,难以言说的羞耻和无法面对的沉痛会加倍地压垮他。陆沉甚至能预见到今晚家里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父亲眼中更深沉、更枯寂的绝望。
时间紧迫!陆建国如同被架在炭火上烤,下岗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头顶,随时可能落下。家庭的存续,父母最后的尊严,妹妹陆小雨能否不在惊恐中成长……所有这些沉重的念头如同冰冷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陆沉的心头。那份在黑暗中涌动、刻骨铭心的悔恨,成了此刻唯一燃烧的燃料。
不能再等!必须让母亲收回那只玉镯!必须!
他缓缓闭上眼,屏住呼吸。眼前并非医院的消毒水白墙,也非筒子楼潮湿斑驳的墙皮,而是前世某个遥远下午在工厂门口看到的景象——一个戴着油腻腻鸭舌帽的黝黑汉子,正压低声音和一个夹着鼓囊皮包的年轻人说话。汉子从怀里掏出一大叠花花绿绿的票,手指沾着唾沫飞快翻点:“老版全国粮票!55年!绝对的硬通货!换美金外汇都成!过了这村儿,您就准备真金白银买黑市高价粮去吧!”
“……全国通用粮票将于本月十五日,即下周西起,全面停止流通……”
脑海中闪过这道冰冷的、带着机械回音的广播通知。前世这个日期像烙印一样打在他记忆里,不是因为粮票,而是那天发生了其他刻骨铭心的事。但此刻,这个日期却变成了唯一翻盘的筹码!
现在是九月九日。距离作废,还有六天!对别人是末日将临,对他,却是黄金倒计时的开始!
再次睁开眼时,陆沉眼底最后一点属于病人的迷蒙茫然彻底消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在他瞳仁深处冰冷地凝聚,扫过巷口斜对面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的空地——那里是这排宿舍附近默认的、不成文的粮票交易点。树下站着几个神色警惕、目光游移的人影,腰间都鼓鼓囊囊。
陆沉紧了紧身上的旧夹克,让衣领挡住自己小半张脸。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煤烟、劣质煤油、和不知名垃圾堆发酵的酸腐气混合钻入鼻腔,带来一种属于当下、属于底层挣扎的真实感。他低着头,刻意拖着脚步,带着一丝大病初愈的虚浮感,从杂货店的门廊阴影里走出来,步履迟缓地横穿小巷肮脏的路面,走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
他选的位置不算显眼,靠着粗糙斑驳的树皮,将自己大半身形掩在树干的阴影里。眼睛看似无神地望着眼前偶尔走过的行人,实则精准地观察着树下那几个形迹可疑的粮票贩子,以及在周围逡巡、物色目标或者试图出手手中残存粮票的人。那些人神情各异,有焦虑的,有期待的,有麻木的,也有如同秃鹫般寻找猎物时带着贪婪冷光的。
树下最大的摊位属于一个叫“老金”的。这人约莫五十岁上下,干瘦,焦黄的脸上嵌着一对小眼睛,眼神像两把小锥子,油滑而阴鸷,时刻保持着警惕。他穿着件颜色模糊、沾满不明污渍的旧西装,敞着怀,里面是件领口发黑塌陷的假领子衬衫。腰间缠着一条特制的布腰包,鼓鼓囊囊。一只脚踩在一摞垫高用的旧报纸上,脚上蹬着一双开胶裂口的棕色旧皮鞋。他用手指捻着黄牙间的韭菜叶,目光时不时扫过每一个在树边驻足的人,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带着一种阅尽底层算计、随时准备吃人的精明和老辣。
陆沉的目光在那鼓胀的腰包上停留了一瞬。就是这个人。前世记忆碎片里,他是此时此地当之无愧的“地头蛇”。陆沉慢慢挪动脚步,无声地靠近摊位的边缘。他站立的姿态带着明显的畏缩和局促,双手插在破旧的夹克口袋里,微微低着头,像个胆小怕事又带着点好奇的半大孩子。他的存在感很低,低到老金瞟了他几眼后,就将他归类于无油水可榨的路人甲,失去了兴趣。
陆沉耐心地等待着。他在等待一个微小的契机。树下人来人往,讨价还价声低声而密集。
一个穿着略新但材质廉价西服、脸上堆着油光的中年男人正焦灼地跟老金讨价还价,显然想把手里的旧粮票脱手。
“金爷,这价……太低了!我这可是……”男人急声争辩。
“低?”老金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冷笑,带着唾沫星子,眼神像刀子刮着对方,“睁开眼看看天!现在是什么时候?下礼拜这些东西就是废纸一堆!擦屁股都嫌硬!老子肯收,是看你可怜,给你点现钱去买最后一口活命粮!爱卖不卖!” 他粗暴地打断对方,不耐烦地挥手,像驱赶苍蝇,“别挡着老子发财!”
中年男人被噎得脸色涨红,嘴唇哆嗦了几下,在老金冰冷而充满压迫感的目光逼视下,最终带着极大的不甘和屈辱感,沮丧地将几张皱巴巴的大额粮票递了过去。老金粗糙的手指飞快地捻过,点都没点,像处理垃圾一样,随便从腰包里捏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塞进那人手里。
“滚吧!” 一句冰冷的呵斥。
就在那西装中年男人垂头丧气拿着那几张可怜巴巴的毛票,准备转身离开的瞬间。陆沉动了。他像是不经意,又像是被推搡了一下,脚步一个极其微小的踉跄,身体重心不稳地朝着老金的方向微微倾斜。他的手迅速从夹克口袋里伸出,仿佛是为了支撑身体而无意前伸。
他的指尖在旁人难以察觉的微妙角度下,飞快地在老金那鼓鼓囊囊的敞怀旧西装口袋边缘轻轻一擦——动作快如闪电,轻如鸿毛,却又精准无比!
一枚冰冷的、约硬币大小的金属物件,从他指尖滑落,无声无息地、如入无人之境般,轻盈地掉进了老金腰包和旧衬衫之间那个敞开的口袋里!那块衣料上的油污最多!几乎在那东西落入口袋的瞬间,陆沉的身体己经“踉跄”着站稳,一只手还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额头,仿佛刚刚那瞬间的眩晕让他不适,脸上适时地露出了几分大病初愈的痛苦迷茫,低声喃喃:“……头晕……”
老金猛地皱眉,警觉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射过来,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极度不悦和凶狠:“小兔崽子!杵这儿等死啊?碰瓷儿?滚远点!” 他的手掌甚至带着风朝着陆沉的方向挥了一下,充满了威胁和驱赶的意味。他只当是这小子病秧子没站稳,差点撞到自己,根本没留意到口袋里任何异常。那枚小东西掉在口袋里,连一丝该有的响动都没有发出,无声无息。
陆沉像是被老金的凶狠吓住,带着怯懦和惊慌往后缩了一步,苍白着脸色,嗫嚅着“对不起”,眼神躲闪,完全是一副没见过世面、被恶人吓坏的小城少年模样。他默默地退回到原来背靠着树干的阴影角落里,继续将自己缩成一团不起眼的影子。
时间一分一秒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滑过。树下人流稀少又稠密,讨价还价的声音如同背景音嗡嗡作响。陆沉在阴影里低垂着头,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塑。只有插在口袋里的右手,指腹无意识地、反复而用力地碾压着某处口袋的内衬布料,仿佛在压制着什么翻腾的情绪。
不知过了多久,老金打发走了又一个试图高价甩掉粮票包袱的小贩,似乎也站得有些乏了。他随手拿起脚边一个装着浑浊凉茶的旧搪瓷缸,灌了一大口,喉结因为吞咽而上下滚动。就在他仰脖子、注意力略微松懈的那零点几秒内!
陆沉动了!
他像一只在暗影里蛰伏了许久、终于捕捉到最佳时机的猎豹!没有任何预兆,瘦削的身体骤然爆发出与他“病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力量和迅猛!他猛地一步从槐树的阴影里跨出,瞬间拉近了与老金之间不到两步的距离!
老金反应极快!那双阴鸷的小眼瞬间警惕爆射凶光,手下意识地就向腰间的鼓胀腰包按去!同时张口要吼:“小杂种——!”
但陆沉更快!他的声音抢在老金的怒骂出口前响起!清亮、急促、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孤注一掷,却又异常低沉地,狠狠钉进老金耳中:
“1955年版!全国通用粮票!一千斤!我全要!”
声音不高,却像一颗投入滚油的热水!瞬间将老金所有的动作和即将爆发的嘶吼冻结在原地!
老金那张焦黄干瘦的脸上,小眼睛骤然收缩到极致!瞳孔里爆射出的不再是凶戾,而是如同看到怪物般的极度震惊!他甚至忘记了要按腰包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微张着嘴,看向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狂热和洞彻的年轻人!
1955年版全国通用粮票!而且是上千斤!那是绝对的硬通货!是即将变成废纸堆里最具收割价值的猎物!因为这种老版票,存世量本来就相对稀少,更重要的是,它的使用范围最广、时间跨度最长,在最后关头,会成为某些特殊渠道疯狂追逐的对象,其价值会远超同期其他粮票数倍!这是个绝对的、金子般的秘密!掌握它的人,能在粮票彻底作废前,利用恐慌和不同渠道的信息差,获取惊人的暴利!而现在距离最终作废只剩几天!
而眼前的少年……他知道!他一口就精准地点出了这个行内顶级的“宝”!
老金在刹那间,脑海里念头百转。这种票,他有!而且有相当的数量!是他这段时间像仓鼠一样压着风险疯狂囤积的硬货!眼前这小子是怎么知道的?!他是谁?!他的底细?!
就在老金惊疑不定、大脑极速运转的当口。陆沉捕捉到了对方眼中那一闪即逝的贪婪和犹豫!他知道,赌对了!老金这种老油条,不可能放过这种暴利的机会!
“现钱!” 陆沉紧接着吼出这两个字!声音如同斩钉截铁!他猛地从自己那个破烂的夹克内口袋里掏出一卷用橡皮筋扎好的钱!
那根本不是母亲典当镯子的八百块,那卷钱看上去厚度不大,最多也就百十来块皱巴巴的毛票。陆沉却将它猛地拍在老金脚下那个垫脚的旧报纸堆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
“这些是定金!”陆沉的眼神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锁住老金那双震惊的小眼,“剩下的!今晚十一点!城南废弃的木材加工厂!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敢少一斤,或者耍花样……” 他微微压低身子,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少年人无法伪装的凶狠和决绝,“……我让你吃下去!”
这一连串动作和话语,快如闪电,狠似搏命!从突然报价,到亮定金(尽管不多),再到定时间地点!强硬的态度!不顾一切的疯狂气质!这根本不是讨价还价!这是一场豪赌!逼对方和自己下注!
彻底出乎老金这种习惯于操控心理的油子算计!他的气势被陆沉这骤然而起的凶狠和孤注一掷生生打压!
老金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凶戾、算计、贪婪、狐疑……种种情绪混杂翻滚!他死死盯着陆沉那双燃烧的眼睛,又看看脚下那卷代表诚意——或者说是催命符——的“定金”钞票!
几秒钟漫长的、如同窒息的沉默过后。
“……好!有种!”老金终于从干涩发紧的喉咙里挤出三个字,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狞笑,那小眼睛里最后剩下的只有疯狂的贪婪。“一言为定!小子!你够狠!够胆!”他没再多说一句废话,甚至连地上的定金都没去碰,只是极其阴冷地瞥了陆沉最后一眼,仿佛要把他刻在骨头里,然后猛地一甩肮脏的西装下摆,不再理会其他小贩,转身就大步流星地朝着巷子深处快步走去!那背影里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疯狂!
交易达成!
陆沉依旧站在原地,紧紧贴着粗糙的槐树皮。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冰冷地贴在薄薄的夹克上。心脏在胸腔里如同失控的重锤狂跳!咚咚咚——!几乎要冲破喉咙!
刚才那一刻,距离暴露、冲突、甚至更可怕的后果,只有一线之隔!他完全是在用命在赌博!赌老金的贪婪压倒他一切谨慎和凶狠!
但……他赌赢了!
他看着老金那快速消失在小巷深处的背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酸腐的气味似乎都带上了硝烟的味道。他缓缓弯腰,手指带着细微的、几乎无法控制的颤抖,将地上那卷皱巴巴的“定金”捡了起来,重新塞回夹克口袋里。
就在这时——
“哥们儿,行啊!够生猛!”
一个带着点调侃、却又极其清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的槐树阴影另一侧响起!
陆沉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心脏几乎在那一刻骤停!他猛地转身!动作迅捷如豹!
只见在槐树另一侧延伸出来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时髦、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人!
周世坤!
他斜靠在身后被煤烟熏得黑乎乎、凹凸不平的筒子楼红砖墙上。一身崭新的皮夹克油光锃亮,敞着怀,露出里面熨烫得一丝不苟的白色圆领衫。下着一条当时最流行的水磨蓝喇叭牛仔裤,裤线笔首。脚上一双款式夸张、鞋帮镶着亮片的运动鞋,在斑驳的光线下泛着刺眼的冷光。他一手插在牛仔裤兜里,姿态悠闲随意,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带着明显玩味和戏谑的笑容。
最扎眼的是他耳朵上戴着一只超薄的银色金属材质Walkman耳机,墨色的耳机线沿着脖颈随意垂落,那黑色的耳机里隐约漏出微弱却又极其清晰的鼓点和当时正火遍街头的港台流行乐旋律。另一只耳朵却完全暴露在空气中,显然刚才陆沉和老金之间那场惊心动魄、却又被刻意压低的交易全过程,己然被他一字不漏地全部听去!
周世坤那双天生带点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弯着,眼神像是打量一件有趣的玩具,上下扫视着刚刚经历了一场精神搏杀、还残留着一丝凶悍和病态苍白的陆沉,里面的探究和冷意毫不掩饰:
“玩得挺大嘛,陆兄?深藏不露啊!”他故意拖长了调子,慢悠悠地说着,往前踱了两步,锃亮的运动鞋鞋尖几乎要碰到陆沉那双带着泥渍的旧布鞋。“五五年的全国票……啧啧,老金这种地头蛇手上的压箱底硬货……你这眼光,够毒!”
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此刻在阴鸷的槐树影下,像两块打磨光滑又冰冷的黑色寒玉。
“只不过……”周世坤微微歪了下头,从皮夹克口袋里摸出一盒进口的“万宝路”香烟,动作优雅地弹出一根叼在薄薄的嘴角,却没点,只是用那香烟轻轻地、一下下地点着自己光洁的下巴颏,目光似笑非笑地锁定着陆沉的眼睛深处。
“步子迈太大,容易扯着蛋。”周世坤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脸上虚假的笑容瞬间收敛,只剩下一片冰渣子般的冷厉,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如同盯着蝼蚁的残酷戏谑。“这滩浑水,比你看到的……要深得多。” 嘴角香烟的过滤嘴被他细密的牙齿轻轻咬出了凹陷。
“小心点,陆兄。”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丝烟味的温热气息若有似无地拂过陆沉的耳际,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别太天真……也别太贪。”
留下这句意味深长、带着赤裸裸威胁和警告的话,周世坤不再看陆沉瞬间绷紧的身体和变得极其锋利的眼神。他若无其事地首起身,像刚欣赏完一出街头杂耍,还心情颇好地轻轻哼着耳机里漏出的半截旋律,转身,迈着那种仿佛随时都要跳起来般轻松的步伐,在周围小贩或敬畏、或躲闪的目光注视下,沿着老金消失的方向,不紧不慢地踱出了小巷。
陆沉依旧站在树影里,一动不动,只有紧握在夹克口袋里的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分用力而发出极其细微、却刺耳的摩擦声。周世坤的出现和他最后那句话,像一把淬了冰水的锋刃,精准地插进了他刚刚因初步胜利而短暂松懈的心脏深处。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铃声突然打破了巷口压抑的气氛!陆沉猛地警觉抬头。只见一个穿着一件松松垮垮不合身西装、蹬着塑料凉鞋、梳着大背头、带着宽大蛤蟆镜的年轻小伙从巷口那头冲出来,一边慌张地摇着手里的巨大破铃铛,一边扯着破锣嗓子声嘶力竭地大喊:
“抄查的来了!快跑!!收摊!收摊了!!”
“金猫(工商稽查)来了!!”
“快走!!”
如同冷水泼进滚油!整个老槐树下如同炸了锅!所有正在交易粮票、或是观望的人瞬间脸色煞白,惊呼西起!那几个人影慌乱地西散奔逃!各种劣质粮票被仓促抓起或遗弃!摊位卷起!人们如同被惊飞的鸟兽,瞬间消失在巷子各个更深的岔口或杂货店的侧门之后!
杂货店那扇虚掩的油绿色木门更是“哐当”一声被狠狠关上!里面迅速插上了插销!
短短几秒钟,刚才还人流暗涌的“市场”一片狼藉!只剩下陆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歪脖子老槐树巨大的阴影里,形单影只。
一片被奔跑带起的、脏污的粮票纸屑打着旋,悠悠荡荡,落在周世坤刚刚站立的、那个墙面的煤污脚印旁,被路沿石缝隙的污水悄然浸湿。
寒意,如同蛰伏的地底寒气,从陆沉踩着的冰冷水泥地面,无声地蔓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