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架
求书
第1章 入尘
梅坞的冬天，是渗进骨头缝里的湿冷。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黛瓦飞檐，石阶缝隙里凝着隔夜的薄霜，踩上去，发出细微又刺耳的碎裂声。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焚烧后特有的呛人气息，混合着水汽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死亡与泥土的寒意。
林寒站在灵堂外逼仄的廊檐下，背脊紧贴着冰冷的砖墙，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彻底消失。唢呐凄厉的呜咽，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凝滞的空气，也切割着他早己麻木的神经。七天前，他接到父亲林振山沙哑的电话：“你爷爷…快不行了，回来…见最后一面。” 彼时他正挤在省城人才市场喧嚣的人潮里，投递着一份份石沉大海的简历。电话那头背景音里隐约的仪器滴答声，像某种不祥的倒计时。他买了最快一班车票，却终究没能赶上那趟驶向终点的末班车。
他回来时，只看到一口漆黑的棺木停在堂屋中央，像一座突兀的、冰冷的孤岛。祖父林铮，那个被小镇人敬畏地称作“枯梅圣手”的老人，就躺在里面，与他毕生痴迷的枯木盆景，一同归于永恒的沉寂。
灵堂里人影幢幢，低语如潮。大多是梅坞上了年纪的老人，脸上刻着与祖父相似的、被风霜侵蚀的痕迹。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林寒，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有怜悯，有惋惜，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
“…铮老这一走，那几盆‘枯梅’怕是真的要成绝响了。”
“谁说不是呢？那‘折玉’…唉，当年多好的品相，生生…”
“林家小子回来了？看着倒是生分，怕是在城里待久了，早忘了梅坞的土腥味了。”
“听说振山的厂子也快撑不住了？这节骨眼上…林家这棵老梅树，怕是真要倒了…”
那些刻意压低的议论，像细小的冰针，扎进林寒的耳膜，又顺着血液流遍西肢百骸，带来一阵阵尖锐的酸麻。他下意识地蜷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试图用物理的疼痛来对抗心底那片巨大的、空洞的冰凉。悔恨，像棺木缝隙里渗出的寒气，无声无息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七年前那个冬天的画面，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清晰得刺眼。那时他还是个莽撞少年，踮着脚去够祖父那盆最珍爱的、名为“折玉”的老梅树上一根他认为“长得不对”的横枝。他憋红了脸，用尽力气往下拽，想让它“规矩”些，向上生长。就在祖父一声惊急的“住手！”破口而出的瞬间，一声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咔嚓”声，在他掌心炸开！
那根苍劲虬结的侧枝，在他手中猝然断裂！断口处，露出了惨白的木质纤维。
祖父像被雷击中，踉跄着扑过来。那双常年侍弄梅枝、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定的手，第一次在林寒面前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枯瘦的手指一遍遍抚过那狰狞的断口，仿佛那是他心口被剜开的伤。浑浊的眼泪，无声地溢满了老人深陷的眼窝。他没有大声斥责，只是抬起那双承载了太多复杂情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林寒，嘴唇翕动，最终化作一声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叹息：
“孩子啊…梅有梅的活法…强扭…不得呀…”
那句话，像一道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了林寒的灵魂深处。此刻，在祖父的灵前，那句话再次响起，带着穿越时空的重量，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得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他猛地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穿透灵魂的注视和无处不在的议论。
“林寒。” 父亲林振山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一种被强行压抑的疲惫和沙哑。
林寒睁开眼。父亲穿着一身显然不合身的黑色西装，领带打得有些歪斜。他比记忆中瘦削了许多，眼袋深重，鬓角的白发在昏暗的光线下异常刺目。曾经那个在商场上意气风发的木材厂老板，此刻像一株被骤然抽干了水分的树，显露出掩饰不住的颓唐。
“后事…都安排妥了。”林振山的声音干涩，目光没有落在儿子脸上，而是越过他，投向灵堂中央那口沉重的棺木，眼神空洞又茫然。“你爷爷…他走得还算安详。”这话更像是在说服他自己。
林寒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他看着父亲鬓角的白霜和眼角深刻的皱纹，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心头。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父亲和祖父之间那种沉默又复杂的隔阂，就像他也从未理解过祖父的世界。他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站在两个世界的夹缝里，承受着双重的疏离和此刻加倍的悔恨。
“丧事办完，”林振山终于将视线转向林寒，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被现实压垮后的决绝，“你先别急着回城。家里…现在需要你留下。”
林寒的心猛地一沉。
“厂里的事…”林振山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无比苦涩，“…很麻烦。我一时半会儿抽不开身。老宅，还有…你爷爷留下的那个梅园，里头那几盆老梅…是他的命根子。荒着不行，得有人照看。”他停顿了一下，目光复杂地扫过林寒年轻却写满抗拒的脸，“钥匙，你拿着。”
一串沉甸甸的黄铜老钥匙被不由分说地塞进林寒冰冷的手心。金属冰冷的触感和粗糙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
“爸，我…”林寒下意识地想反驳。他还有简历要投，还有面试要去，还有那个摇摇欲坠、或许下一秒就会彻底断掉的异地恋情需要挣扎…他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梅坞，没有老宅，更没有那些象征着祖父沉默世界的枯木疙瘩！
“家里需要你！”林振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焦躁和不容置疑的强硬，打断了林寒未出口的话。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林寒，那眼神里有疲惫，有无奈，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哀求的脆弱。“就…先这么定了！” 他几乎是吼出最后一句，随即猛地转身，大步走向灵堂，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又像是急于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父子对峙。
林寒僵立在原地，像一尊被冰封的雕塑。那串冰冷的钥匙死死攥在掌心，仿佛要嵌进他的骨肉里。梅坞湿冷的空气，混合着香烛纸钱燃烧的灰烬味、泥土的腥气，还有那无处不在、深入骨髓的悔意，如同无形的藤蔓，将他牢牢捆缚。祖父的梅园，在灵堂侧后方那片更深的阴影里沉默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正张开黑洞洞的口，等待着他这个被命运放逐的囚徒，踏入那座埋葬着过去、也似乎预示着未来囚笼的——枯木之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