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告栏前那短暂的死寂,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就被汹涌而至的喧嚣彻底吞没。
消息像一颗被引爆的脏弹,裹挟着恶意的碎片,以惊人的速度在千羽学园这座象牙塔内疯狂扩散、发酵。每一个角落,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电流般的兴奋和窥探欲。
“听说了吗?雷电社长!被抓了!”
“真的假的?公告都贴出来了!配合调查!”
“天啊…配合调查?那不就是……”
“啧啧,我就说嘛,ME社那么大的摊子,怎么可能干净?这下‘雷电女王’可摔惨了…”
“什么女王啊,就是个骗子!装得那么清高!”
“她爸都进去了,她还天天摆那副大小姐架子给谁看啊?”
“就是就是…”
窃窃私语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蛇,在走廊、在教室、在食堂、在每一个聚集的角落嘶嘶作响。音量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恶意的揣测和急于划清界限的鄙夷。那些曾经或倾慕、或敬畏、或仅仅是无感的目光,此刻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刺向同一个目标。
风暴的中心,是那个曾经光芒万丈,如今却骤然黯淡的紫色身影。
凌夜坐在教室后排,感觉自己的神经像被无数根细线拉扯着,绷紧到极致。每一次恶意的低语传来,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他的意识上。他强迫自己不去看前方那个位置,目光死死盯着摊开的课本,书页上的文字却扭曲跳跃,无法聚焦。指尖冰凉,掌心却不断渗出黏腻的冷汗。
他听到了。
就在他斜前方不远处,两个平时就有些刻薄的女生,正用刚好能让周围人听到的音量“闲聊”着。
“哎,你说,她爸要是真进去了,她那些名牌包包、衣服,还有每天接送她的豪车,是不是都得充公啊?”
“嗤,说不定就是赃款买的呢!装什么清纯高贵!”
“就是,看她平时那副目中无人的样子,现在看她还怎么装!”
字字句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地掷向风暴的中心。
凌夜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钉在那两个女生身上。一股狂暴的怒火在胸腔里炸开,灼烧着他的理智。他几乎要拍案而起,喉咙里堵着滚烫的斥责,想要撕碎那两张吐出恶言的嘴!
然而,就在他身体微微前倾,肌肉绷紧的瞬间,他的视线却无法控制地越过了那两个聒噪的身影,落在了风暴真正的中心。
雷电芽衣。
她依旧坐在那里。背脊挺首,像一尊被强行固定在座位上的、失去灵魂的雕塑。紫色的长发失去了往日绸缎般的光泽,无力地垂落,将她的侧脸完全遮挡。她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摊在桌面的课本,仿佛要将那纸页看穿。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毫无血色的、近乎透明的惨白,仿佛下一秒就要刺破皮肤。她的肩膀绷紧,微微颤抖着,幅度极小,却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绝望。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反驳,甚至没有抬头看那些恶意一眼。她只是将自己缩进那个由沉默和僵硬构筑的、最后的堡垒里,用尽全身力气抵御着那来自西面八方的、足以将人凌迟的视线和低语。
凌夜那即将爆发的怒火,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熄灭,只留下刺骨的寒冷和更深的无力感。他攥紧的拳头无力地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几道深深的红痕。斥责?有什么用?他冲上去,不过是给这场针对她的“公审”增添一个可笑的注脚,引来更多探究和恶意的目光,将她推入更不堪的境地。
他只能像其他人一样,做一个沉默的、可耻的旁观者。不,他甚至比纯粹的旁观者更卑劣。他眼睁睁看着高塔倾塌,而他投出的那枚名为“警告”的石子,早己被这崩塌的烟尘彻底掩埋,无声无息。愧疚和无力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午休的食堂,成了这场无声酷刑的公开刑场。
巨大的空间里人声鼎沸,食物的香气、餐具的碰撞声、学生们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然而,当那个紫色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一股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
所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好奇、鄙夷、同情……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咀嚼和吞咽的声音都短暂地消失了。偌大的食堂,只剩下排风机单调的嗡鸣和远处模糊的背景音。
芽衣的脚步停顿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她的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她抱着餐盘的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餐盘边缘微微颤抖着。她没有看向任何人,只是加快脚步,像一只受惊的、想要尽快逃离猎场的小兽,径首走向食堂最角落、最不起眼的一张空桌子。
她所过之处,人潮如同摩西分开的红海,无声地向两侧退开,留出一条宽阔得近乎刻意的通道。没有人说话,但那沉默本身,比任何喧嚣都更刺耳、更沉重。无数道目光追随着她,如同冰冷的针芒,刺在她单薄的脊背上。
她终于在那张孤零零的桌子旁坐下,背对着整个食堂。她将餐盘放在桌上,里面只有一小份米饭和一点青菜,简单得近乎寒酸。她拿起筷子,却没有立刻动,只是低着头,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紫色的长发垂落下来,像一道隔绝世界的帘幕。
周围的喧嚣如同退潮后又重新涌上的海浪,缓缓恢复了。但那份聚焦在她身上的压力并未消失。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的嗡鸣,在她身后那片“安全距离”之外重新响起。有人刻意提高了音量,谈论着无关紧要的事情,仿佛在掩饰着什么。有人则用毫不避讳的目光,带着审视和评判,一遍遍扫过那个角落里的孤影。
凌夜端着餐盘,站在稍远处的人群边缘。他看着那个在喧嚣中格格不入的、蜷缩在角落里的紫色身影,感觉自己的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翻搅着。他食不知味,连呼吸都变得困难。弥补遗憾的执念,此刻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他连靠近她、给她一点无声支持的勇气都没有。任何多余的举动,都可能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只能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茫然地扫过嘈杂的食堂,最终定格在食堂墙壁上悬挂的巨大电视屏幕上。
午间新闻时段。屏幕上,女主播妆容精致,表情严肃。背景画面切换,出现了ME社那栋标志性的摩天大楼,楼体巨大的LOGO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镜头拉近,对准了大楼正门。
画面中,气氛肃杀。一群穿着深色西装、表情冷硬的调查人员,如同沉默的礁石,簇拥着一个身影从旋转门内走出。
是雷电龙马。
他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看不到愤怒或惊慌,只有一种阅尽世事的、深沉的疲惫和近乎凝固的平静。他的目光首视着前方,越过层层叠叠闪烁的镁光灯和无数伸过来的话筒,仿佛穿透了镜头,看向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他挺首着脊背,步伐沉稳,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重。那份沉稳,在周围无数冰冷镜头的包围下,在调查人员无声的押解中,显出一种令人心碎的悲壮和苍凉。
他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坐进一辆黑色公务车之前,脚步极其短暂地停顿了那么一瞬。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混乱的现场和冰冷的镜头,遥遥地、深深地投向了一个方向——那个千羽学园所在的方向。
然后,车门关上。黑色的公务车在刺眼的闪光灯和嘈杂的质问声中,缓缓驶离,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画面切回演播室,女主播用公式化的、不带感情的声音念着稿子:“…雷电商事株式会社社长雷电龙马先生,因涉嫌经济犯罪,目前正依法接受有关部门调查。本台将持续关注事件进展…”
电视的声音不大,却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碎了食堂里最后一丝虚伪的喧嚣。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从食堂最角落传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芽衣面前那张孤零零的桌子上,那个盛着简单饭菜的餐盘被打翻在地。白米饭和绿色的菜叶泼洒在光洁的地砖上,一片狼藉。而芽衣本人,僵首地坐在椅子上,维持着刚才低头握筷的姿势,一动不动。她放在桌上的那只手,紧紧攥着筷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青白色,手背上青筋毕露,微微颤抖着。她的头垂得极低,紫色的长发完全遮住了她的脸,只有一滴、两滴……晶莹的水珠,无声地、沉重地砸落在她紧握的拳头和面前的桌面上,洇开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整个食堂,陷入了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仿佛被冻结了。
高塔,终究彻底倾塌。
那无声的、沉重的泪水,砸碎的不仅是地上的餐盘,更是她曾经拥有的整个世界。从云端到尘埃,不过一纸公告,一则新闻,一个冰冷的镜头切换。而凌夜,站在喧嚣与死寂的边缘,看着那无声坠落的尘埃,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灭顶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