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日起,她看着他为了磨砺萧玄胤的“狠心”,甚至故意设局,让君王亲手签下对几位“顾党”边缘人物的罢黜令,背负上忘恩负义的名声;她看着他咳血越来越频繁,脸色越来越灰败,却依旧在每一次萧玄胤展现出进步时,眼中燃起那微弱的光亮。
当他下朝回来,带着一身疲惫踏入书房,屏退旁人后,他对着清棠的第一句话,不再是冰冷的命令,而往往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快:
“今日朝上,陛下对西北军饷的调度,条理清晰,堵得那帮老顽固哑口无言……嗯,有长进。” (尽管他当时在朝堂上冷着脸,批驳萧玄胤“纸上谈兵”)
“咳…你可知,今日陛下竟敢当庭质疑本王的盐铁专营之策?引经据典,虽显稚嫩,但这份胆气……难得。” (他当时拂袖而去,斥其“狂妄无知”)
“你可知……” 有一次,他靠在椅背上,咳得几乎说不出话,脸色白得吓人,缓了许久,才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笑容,声音轻得像羽毛,“他今日……在御书房,对本王说……‘摄政王,你老了’……” 那笑容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欣慰的苍凉,“他……可以靠自己了……”
顾珩的生命如同风中的残烛,府内弥漫着山雨欲来的死寂和浓得化不开的药味。
书房里灯火通明,几盏粗大的牛油蜡烛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却更添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还有一种……纸张被焚烧后残留的独特焦糊气息。角落里,一个铜盆里还残留着未燃尽的纸片边缘,冒着缕缕青烟。
顾珩依旧穿着那身玄色常服,背对着门口的方向,身形比之前更加单薄,像一根即将燃尽的枯烛。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撑在书案边缘,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
即使隔着一段距离,清棠也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濒临极限的枯槁气息。
书案的另一侧,站着一个穿着青色官袍、头戴进贤冠的中年男人。他面白无须,神情刻板,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不容置疑的强硬。他手中捧着一卷展开的明黄色绢帛,上面墨迹淋漓。
是宫中内侍!而且是品级不低的内侍!
“……王上口谕,” 那内侍尖细的声音在死寂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冰冷,“摄政王顾珩,蒙先帝托孤之重,本应鞠躬尽瘁,匡扶幼主。然其恃权骄横,结党营私,苛政虐民,致使朝野怨沸,天怒人怨!更有甚者,心怀叵测,几近谋逆……”
一桩桩,一件件,史书上那些罄竹难书的罪名,此刻被如此清晰、如此冰冷地宣读出来。每念一句,顾珩撑在桌沿的手指就收紧一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他的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着,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巨大的、无声的疲惫和悲怆。
“……念其曾侍奉先帝,略有微功,特赐其自省之机。” 内侍终于念完了那长长的罪状,语气转为一种虚伪的缓和,眼神却更加锐利,“此乃陛下亲拟之罪己诏书,着摄政王……顾珩,即刻誊抄,昭告天下,以谢其罪!”
他将手中那卷明黄的绢帛,重重地放在顾珩面前的书案上。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蜡烛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顾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脸在明亮的烛光下白得如同金纸,深陷的眼窝如同两个漆黑的窟窿。
他的目光落在面前那卷明黄的绢帛上,上面密密麻麻的罪状,将他一生的“功绩”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这就是他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用千古骂名,铺就萧玄胤通往明君之路的最后一块基石。
他伸出手。
那只手枯瘦得如同鹰爪,皮肤紧紧包裹着骨头,带着死亡的青灰色。指尖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握住了书案上的紫毫笔。
笔尖蘸满了浓墨。
他的身体晃了晃,几乎要栽倒,却强撑着稳住。深陷的眼眸死死盯着罪己诏上预留的、需要他亲笔落款的位置。那目光复杂到了极点——有痛楚,有决绝,有对身后污名的了然,也有一丝……尘埃落定般的解脱。
笔尖悬在绢帛上方,墨汁凝聚,欲滴未滴。书房里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停滞了。内侍眼神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就在那饱蘸浓墨的笔尖即将落下、写下那注定遗臭万年的名字的瞬间——
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如同火山般在清棠的胸腔里爆发!
她的身体像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快得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大人,不要!” 一声带着哭腔的嘶喊打破了死寂。
那内侍脸色一变,尖声喝道:“大胆奴才!这是陛下旨意,你敢抗旨?”
顾珩看着清棠,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欣慰,还有一丝担忧。
“清棠,退下!”他声音沙哑却坚定。
那只握着紫毫笔的、枯瘦的手,不再犹豫,不再颤抖,重重地落了下去!
饱蘸浓墨的笔尖,在罪己诏预留的位置,在“顾珩”二字该落款的地方,狠狠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笔锋凌厉,力透绢背,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沉重。
写完,他像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笔脱手掉落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不再看那诏书一眼,不再看那鲜红的掌印一眼,也不再看她一眼。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朝着内室的方向,一步一步挪去。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拖着千钧枷锁,玄色的背影在明亮的烛光下,投下巨大而孤绝的阴影。
当禁军如狼似虎地闯入王府,开始查封、登记、驱赶仆役时,清棠被单独带到了皇帝面前。地点就在顾珩那间充斥着药味和死亡气息的书房。
萧玄胤背对着她,站在书案前,手里正拿着顾珩生前最后的那枚剑璏。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那“玄胤”二字铭文,动作很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你叫清棠?” 皇帝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喜怒。
“是。” 清棠低着头,声音沙哑。
“你是他……最信任的近侍?” 萧玄胤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落在她身上,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奴婢……只是侍奉大人起居。” 陈闻溪谨慎地回答。
“起居?” 萧玄胤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带着洞察一切的嘲讽,“只是起居?那他病榻前日夜守候的是谁?他昏迷时在他耳边低语‘陛下很好’的又是谁?” 他一步步走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所以….你看到了很多,听到了很多,甚至……懂了很多,对吗?”
陈闻溪心头剧震,猛地抬起头。皇帝的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灵魂!他知道!他或许一首都知道顾珩的苦心,至少……知道一部分!但他选择了顺应“民意”,选择了将顾珩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奴婢……不懂朝堂大事。”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
萧玄胤盯着她看了许久,那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在她身上一寸寸刮过。书房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呼啸的寒风声。
终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帝王威严和一种冰冷的决绝:
“不懂?不懂最好。懂太多……对你,对朕,对这片江山,都没有好处。”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森寒,“顾珩己死,盖棺定论。他的罪,罄竹难书。他的名,遗臭万年。这,是史笔的定论,是天下人的公议!不容置疑,不容更改!”
他走到书案旁,拿起那份早己备好的懿旨(由太后名义下达),冷冷地宣判:
“婢女清棠,侍奉奸相顾珩多年,虽无大恶,然耳濡目染,恐有不臣之心。为防其妖言惑众,混淆视听,污损圣听,着即——赐哑刑!永绝后患!其尸身处置,着其亲往乱葬岗,掘坑掩埋,不得立碑!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