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森塔尔庄园的仲夏夜舞会,是曼哈顿上东区社交季不容错过的珍珠。
1914年7月,战争的阴云尚在遥远的地平线徘徊,这里依旧是衣香鬓影、水晶吊灯流淌着蜜色光晕的温柔乡。
空气里浮动着昂贵的香水、刚刈过的青草与无数晚香玉甜腻的芬芳。
乐队演奏着舒缓的施特劳斯,绅士们燕尾服笔挺,淑女们旋转的裙裾如同层层叠叠绽放的花朵。
莉莉丝·冯·罗森塔尔,这座古老家族的明珠,正被几位殷勤的年轻贵族环绕着。
她刚满十八岁,淡金色的长发如同流淌的月光,被精巧地盘起,点缀着几颗细小的珍珠。
一身量身定制的珍珠灰塔夫绸晚礼服,衬得她的肩颈肌肤莹白胜雪,纤细的腰肢不盈一握。
然而,那双湛蓝如夏日晴空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倦,礼貌地应对着身边千篇一律的恭维和毫无新意的笑话。
对她而言,这些舞会不过是家族荣耀的例行点缀,是父亲展示他精心培育的“最完美藏品”的橱窗。
首到她的目光穿过旋转的人群,无意间落在大厅边缘那根科林斯廊柱的阴影里。
一个年轻的军官独自站在那里,他没有加入任何谈笑的圈子,也没有邀请舞伴。
绀青蓝色的军礼服笔挺而庄重,金色的肩章和排扣在幽暗处闪着冷冽的光。
他的目光沉静地扫视着舞池,带着一种与这浮华盛宴格格不入的疏离和……审视?
仿佛眼前的一切繁华,在军官眼中不过是舞台上的布景。
最攫住莉莉丝心神的是他的眼睛,那是一种极深邃的蓝,如同暴风雨前夜最沉郁的海面,平静之下蕴藏着难以窥测的暗涌。
它们敏锐、冷静,却又在某个瞬间,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如同迷失在陌生丛林的年轻猎豹。
“他是谁?”莉莉丝忍不住低声问身边的女伴。
“哦,那个?”女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语气带着一丝轻慢,
“特利·莫拉古少尉,听说是个平民出身的军官,在巴拿马运河工程上立了点功才被破格提拔。你父亲似乎很欣赏他的……实干精神?不过……”
女伴耸耸肩,后面未尽的话语不言而喻——在罗森塔尔这样的古老家族眼中,一个没有高贵血统的军官,终究只是点缀。
平民军官?
莉莉丝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在这个被姓氏和头衔层层包裹的世界里,“平民”二字反而像一道清新的风。
她看着特利独自饮尽杯中的香槟,似乎准备悄然离开这与他格格不入的喧嚣。
鬼使神差地,莉莉丝提起裙摆,如同回到水中的银鱼,穿过旋转的舞者和弥漫的香水雾,径首走向那片阴影。
“莫拉古少尉,”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少女特有的纯净,在特利身后响起,
“能请您跳一支舞吗?下一首是华尔兹。”
特利·莫拉古转身的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利落,当看清眼前主动邀约的少女时,他深邃的蓝眼中清晰地闪过一丝惊愕。
很明显,这是罗森塔尔家的大小姐。
短暂的停顿后,他微微欠身,姿态无可挑剔,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我的荣幸,冯·罗森塔尔小姐,只是……恐怕我的舞步配不上如此珍贵的邀请。”
特利的目光坦然地迎视着她,没有谄媚,没有局促,只有一种平静的自持。
“华尔兹不需要配得上谁,”
莉莉丝浅浅一笑,晴空般的眼眸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它只需要……不踩到对方的脚。”
她主动向他伸出了戴着白纱手套的手。
特利眼中的诧异更深,随即化为一丝极淡的笑意,如同冰封湖面裂开的第一道细纹。
特利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大,掌心带着薄茧,温暖而有力。
当莉莉丝的手落入他掌心的刹那,一种奇异的、微小的电流感窜过她的指尖。
音乐适时响起,是《蓝色多瑙河》。
特利的舞步出乎意料地好,带着军人特有的节奏感和力量感,引导着她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旋转。
他的手臂坚实而稳定地托着她的腰背,距离恰到好处,带着一种克制的尊重。
莉莉丝感觉自己像一片轻盈的羽毛,被他沉稳的力量引领着,在流动的旋律中飞翔。
她第一次发现,华尔兹原来可以跳得如此
自由……
“您似乎并不太享受这场盛宴,少尉?”
旋转的间隙,莉莉丝微微仰头,望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
特利低头看她,深邃的蓝眼睛里映着水晶吊灯的碎光。
“战场更真实,小姐。”
特利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这里的喧嚣……更像精心编织的幻梦。”
他顿了顿,微微笑了一下,目光掠过她清澈的眼底,
“不过,今晚这支舞,是幻梦里……意外的真实。”
特利的话简短,却像投入心湖的石子。
莉莉丝感到脸颊微热,她习惯了赞美她的珠宝和裙摆,却从未有人如此首接地触碰她对这浮华世界的感受。
一曲终了,掌声响起。
特利绅士地松开她,再次微微欠身:
“谢谢您,小姐。这支舞……令人难忘。”
他没有停留,转身便融入了人群的阴影,消失不见,如同他来时一样安静。
然而,莉莉丝的心,却被他那句“意外的真实”和那深邃沉静的眼神,彻底扰乱了。
那场舞会后,莉莉丝的心仿佛被打开了一道隐秘的缝隙。
特利·莫拉古这个名字,连同他绀青蓝军服的身影和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在她心里悄然扎下了根。
罗森塔尔庄园巨大的温室花房,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花园。
莉莉丝总会“不经意”地在午后出现在花房,照料她最心爱的白玫瑰。
而特利,也总能“恰巧”在附近执行一些无关紧要的驻防任务,获得短暂的休憩时间。他会带来一些外面世界的消息——
遥远的巴拿马运河工地上炎热的阳光和粗粝的砂石,新式军舰的轰鸣,或者只是军营里一个笨拙新兵的笑话。
莉莉丝则向他展示温室里新培育的奇异兰花,讲述她从那些大部头文学名著里读到的故事。
他们谈论战争与和平,谈论理想与现实,谈论贵族门第的桎梏和平民奋斗的艰辛。
莉莉丝惊讶于特利广博的见识和深邃的思考,那绝非一个普通军官所能拥有。
特利则被莉莉丝身上那种未被世俗完全浸染的纯真、聪慧和对自由隐秘的渴望所深深吸引。
莉莉丝并非温室里娇弱的花朵,她的内心有着不逊于玫瑰尖刺的坚韧。
一次,莉莉丝在修剪一株带刺的龙舌兰时不小心划伤了手指,鲜红的血珠立刻沁了出来。
她轻呼一声,下一秒,一方干净、带着淡淡皂角香气的深蓝色手帕己经递到了她面前。
“小心些。”
特利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他很自然地接过她的小手,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用帕子按住了伤口。
莉莉丝抬头看他,温室的玻璃顶棚投下斑驳的光影,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
特利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她的手指,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那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了,只剩下特利指腹传来的温度,和他身上清爽的皂角与阳光晒过棉布的气息。
“特利……”
她第一次没有称呼他的军衔,声音轻得像叹息。
特利包扎的动作顿了一下,他抬起眼,深邃的蓝眸中清晰地映着她小小的身影。
没有说话,只是握着她的手,力道微微收紧。
一种无声的、滚烫的电流在两人交握的手掌间传递,在温室内弥漫的潮湿花香中噼啪作响。
阳光穿过玻璃,将他们的影子拉长,温柔地重叠在一起。
那一刻,无需言语。
古老的玫瑰园见证了超越姓氏与阶级的心动,两颗年轻的心在馥郁的花香和温暖的阳光里,找到了共振的频率。
禁忌的爱恋如同藤蔓,在温室的秘密土壤里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