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辞在安屿的遗物箱底层,翻出个上了锁的铁盒子。钥匙是她在安屿画架的金属支架里找到的,锈迹斑斑,插进锁孔时卡了半天,才咔嗒一声弹开。
里面没有画稿,没有信件,只有一沓汇款单,收款方是个陌生女人的名字,地址在南方的一个小镇,汇款金额从几百到几千不等,时间跨度正好是她们分开的那五年。最底下压着张照片,是个抱着孩子的女人,眉眼清秀,怀里的男孩正举着支画笔,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照片背面有行安屿的字迹,用力得几乎划破纸背:“该还的,总要还清。”
安辞的指尖冰凉。她想起安屿走前那段时间,总躲着她接电话,语气里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想起有次她撞见安屿对着计算器发呆,看见她进来就慌忙合上;想起安屿说“等我回来,就再也不分开”时,眼里一闪而过的闪躲。
原来那些“等”,不是因为父亲的病,不是因为打工的苦,而是因为另一个家。
她拿着照片去问安沫,安沫的脸色瞬间白了,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那是安屿年轻时认识的一个朋友,“家里出了点事,姐姐帮过她几次”。可当安辞追问“为什么汇款单上的附言写着‘给孩子买画笔’”时,安沫别过脸,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姐姐没说过……可能是我记错了。”
怀疑像藤蔓,在心里疯长。安辞开始一遍遍看那些汇款单,看那个女人的名字,看照片里男孩和安屿如出一辙的眉眼。她想起安屿画里总出现的南方小镇,青石板路,白墙黑瓦,原来那不是凭空想象,是另一个家的模样;想起安屿说“这辈子可能要欠一个人了”,她以为说的是自己,原来另有其人。
她去了那个南方小镇。按地址找到那户人家时,门开着,一个男孩正在院子里画画,画的是片海,海面上漂着个画架,旁边写着“妈妈说,这是爸爸留下的”。
开门的正是照片上的女人,看见安辞手里的汇款单,脸色霎时灰败。“你是……安辞吧。”她的声音发颤,侧身让她进屋,“安屿提过你,说你是她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
女人说,她是安屿的远房表姐,当年丈夫意外去世,留下她和刚满周岁的孩子,日子过得揭不开锅。安屿得知后,几乎每个月都往家里寄钱,说是“替舅舅还当年的情分”。“她总说,等攒够了钱,就带你来看海,”女人抹着眼泪,“孩子三岁那年生重病,是安屿连夜坐火车赶来,守在医院三天三夜,医药费全是她垫的。”
安辞的目光落在男孩的画上,海的颜色是熟悉的钴蓝。“他说的爸爸……”
“是安屿让他这么叫的,”女人从抽屉里拿出个旧画夹,里面全是安屿画的男孩,从蹒跚学步到背着书包,“她说孩子没爸爸太可怜,让他把她当半个爸爸。这孩子现在画画这么好,全是安屿教的,说‘要像安屿爸爸一样,画出会笑的海’。”
画夹最后一页,是安屿写的信,收信人是女人,说“等我这边的事了了,就带阿辞去看你们,她肯定会喜欢这孩子”。日期是她车祸前一个月。
安辞走出小镇时,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手里捏着那张照片,背面的“该还的”三个字,此刻像根针,扎得她心口发疼——安屿说的“还”,是替长辈还情分,是还一个母亲的求助,是还一个孩子缺失的陪伴,唯独不是她猜的那样。
可有些误会,一旦生根,就再也拔不干净了。
她没有把铁盒子放回遗物箱,而是锁好,埋在了老槐树底下。就像她心里那个没说出口的怀疑,终究成了道疤,结在最柔软的地方。
后来她再看安屿的画,总觉得那片钴蓝的海里,藏着她没看懂的愧疚;看那些南方小镇的速写,总觉得线条里藏着对另一个人的牵挂。她知道是自己错了,知道安屿的温柔从不是分给两个人的,可那个铁盒子里的汇款单,那个男孩嘴里的“爸爸”,像根刺,扎在所有“相信”的缝隙里。
鱼哭发现她对着安屿的画发呆时,曾小心翼翼地问:“阿姨,你不相信安屿姐姐吗?”
安辞笑了笑,没说话。她只是在画架背面,用铅笔轻轻描了描安屿的字迹,描到“永远”两个字时,笔尖突然断了,墨点落在木头上,像滴擦不掉的泪。
原来有些误会,不是解开了就会消失。它会变成画里的一块污渍,歌里的一个破音,变成你明知道是错的,却再也无法视而不见的存在。就像那片钴蓝的海,明明是安屿为她画的,她却总觉得,海的对岸,站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
老槐树又开花了,落在安辞的画纸上,像一场无声的叹息。她把那片花瓣捡起来,夹进安屿的画夹里,旁边就是那张南方小镇的照片。
有些温柔,注定要带着误解的影子,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