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什么看!”
陈老倌的声音压得极低,像闷雷,带着一股子压抑的火气。
老渔夫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锐利,像两把小钩子,飞快地在他的脸上刮了一下,又迅速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烫得慌。
“伤没好利索,瞎凑什么热闹!回床上躺着去!”
这语气…不对!化名阿水的他心里警铃狂响。
昨晚这老头还带着点粗鲁的怜悯,现在这态度…客气得生硬,客气得透着股刻意的疏远,甚至…还有一丝极力掩饰的敬畏?
这比首接盘问更让他心惊肉跳!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那方贴肉藏着的方形玺印,冰得他心头发颤。
这老渔夫绝对在自己昏睡,给自己额头处理伤口的时候,摸索到了自己身上这件物品,从中猜到了什么?
但他不敢反抗,也不敢多问,只能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兔子,乖乖地缩回那张铺着干草的破木板床上。
用那件带着浓重鱼腥味的破外衣把自己裹紧,只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观察着陈老倌的动静。
外头的喧嚣更大了。
士兵那破锣嗓子吼得震天响,口沫横飞,生怕全村人听不见:
“都他妈给老子听清楚了!上头有令!崖山那帮子宋狗,漏网之鱼不少!指不定就漂到哪个犄角旮旯了!”
“谁家要是敢窝藏!敢给一口饭吃!敢递一口水喝!”
那士兵猛地拔高调门,弯刀“噌”地一声半出鞘,寒光一闪,“那就是通敌!是造反!按律——杀!无!赦!”
“全家老小!一个不留!脑袋挂村口树上风干!听见没有?!”
“杀无赦”三个字,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捅进每个人的耳朵。
缩在床角的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的血都凉了半截。
崖山?宋狗!?元朝!?忽必烈……
真是倒了什么霉运穿越到南宋这个朝代来了。
一想到,那支纵横欧亚大陆的蒙古铁骑;那个推行严酷民族等级制度的大元帝国。
他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得更紧,真恨不得钻进草堆里消失。
陈老倌背对着草席床板,没有回头。
整个人面朝着门板站着,身体绷得像块石头。
他那只粗糙的大手死死按在门框上,手背上那条狰狞的旧疤因为用力而高高鼓起,青筋虬结。
他看不见老渔夫的脸,但能清晰地感觉到老人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压抑到极点的、火山喷发前的死寂。
屋外,士兵似乎踹翻了什么东西,又是一阵骂骂咧咧和压抑的哭喊。
那个挨了打的渔家汉子似乎在苦苦哀求什么,声音卑微到了尘土里。
“妈的,晦气!就这么点油水!”
为首的士兵似乎发泄够了,也搜刮完了,骂骂咧咧地招呼同伴,“走!去下个村子!都他妈给老子把眼睛擦亮点!发现可疑的,格杀勿论!”
沉重的皮靴踩在烂泥地上的吧唧声渐渐远去,伴随着马匹不耐烦的响鼻,最终消失在呜咽的海风里。
村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响起几声压抑的啜泣,像受伤野兽的哀鸣。
陈老倌按在门框上的手,终于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松开了。
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晨曦微弱的光线透过门板的缝隙,斜斜地打在半边脸上。
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此刻灰败得像蒙了一层死灰。
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悲愤、深沉的绝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老渔夫看也没看床上的孩子一眼,仿佛那是个烫手的烙铁,又或者是个根本不该存在的幻影。
他佝偻着背,默默地走到屋子角落,拿起一把破扫帚,开始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扫着并不脏的地面。
扫帚刮过粗糙的石板,发出“唰——唰——”的单调刺耳的声响。
在死寂的小屋里回荡,像是在努力扫去什么看不见的血污和屈辱。
此刻的他非常紧张着将自己裹在腥臭的外衣里,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看着陈老倌沉默而沉重的背影,看着老人手背上那条随着扫地动作而微微起伏的狰狞伤疤。
听着那单调刺耳的扫地声,心头的恐惧和迷茫像野草一样疯长。
这老头该是猜到什么了,刚才士兵口中的崖山、宋狗,恰巧遇到海难的他?
可老渔夫没把自己交出去……为什么?
他想不明白。
是念着一点对大宋的旧情?还是怕惹祸上身?或者……两者都有?
陈老倌扫地的动作越来越慢,最终停了下来。
老人把扫帚靠在墙角,依旧背对,声音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疲惫到了极点,也低沉到了极点。
仿佛不是在对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或者说,是在对着这片刚刚遭受过蹂躏的土地和沉入海底的王朝说话:
“娃儿…阿水…” 他顿了顿,似乎这个名字叫起来格外艰难。
“好好养伤……伤好了……就走吧。” 最后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沉重。
“这村子…养不起闲人……也……经不起折腾了。”
说完,老人再也没回头,佝偻的身影融进灶膛边更深的阴影里,仿佛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礁石。
只有那破扫帚孤零零地靠在墙角,像一根无言的墓碑。
他躺在冰冷的干草堆上,只觉得一股更深的寒意包裹了自己。
老渔夫这话明显是在点自己,可走?他能走去哪里?
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身无分文,顶着随时可能暴露的“宋朝余孽”身份?
在这片被元人铁蹄踏碎的土地上,哪里是他的容身之所?
他攥紧了藏在破衣下的那方冰冷硬物,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原本指望着,身上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玉制印玺,若日后寻到这具小孩的根脚,能图个稳定。
可是“崖山”二字的冒出,摧毁了他的一切幻想。
那场葬送了南宋的最后一点底子的海战,在史书上,鲜活记载着有十万军民共赴国难的悲壮。
而明显,刚才那群兵卒的行动,是冲着搜捕崖山海战存活下来的军民。
这首接说明,陈家村的位置,就离着崖山岛屿不远。
小孩的身份?八九不离十就是那群为了守住汉人气节,投海殉国,汉人军民的遗孤。
他脑海闪过一句,后世对那偏安一隅的南宋评价。
“军不负国,民不脱节,独宋负天下己”。
宋室江山,到最后要靠着年仅七岁的孩童天子。
投海前,用稚嫩的声音,斩钉截铁地那句:“十万军民共赴国难,国家将亡,朕虽小,亦不愿苟活于世!”挽回了赵家的一点脸面。
正在整理上辈子对崖山记忆的他,突然脸上一阵煞白,想到了什么?
赶紧用余光瞥向,坐在灶膛旁,陈三爷那佝偻背影。
将己经哆哆嗦嗦地小手,伸进怀中,把那枚方形玺印取出。
盯着玺印底,下方昨夜还认不出的字体,再三确认后。
他想起脑海中对这字体的正确读法“昺(B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