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田所通往溪边的小路上,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陈二狗腰挎横刀,大步走在最前,脸色阴沉如水。
身后跟着李栓柱、赵石头以及二十几个手持锄头、柴刀、削尖木棍的营田汉子。
他们脸上带着愤怒,也有一丝面对正规军卒的紧张,但在陈二狗的身影带领下,脚步没有丝毫迟疑。
溪边,景象一片狼藉。营田所辛苦打造、用来汲水的简易翻车(水车)被砸得稀烂,木头碎片散落一地。
两个负责看守的年轻农兵倒在地上,一个额头流血,昏迷不醒;另一个捂着青肿的胳膊,嘴角带血,满脸悲愤。
七八个穿着辎重营号衣、挎着腰刀的兵卒,正趾高气扬地站在水边。
为首一个膀大腰圆的队正,抱着膀子,脸上带着残忍的狞笑,正是之前被秦十三吓退的那个头目。
看到陈二狗带人气势汹汹而来,那队正非但不惧,反而露出挑衅的笑容,阴阳怪气道:
“哟,陈副尉,好大的阵仗啊!怎么?想造反不成?”
陈二狗没理他,先快步走到受伤的农兵身边,蹲下检查伤势。
额头受伤那个气息微弱,情况不妙。
他眼中怒火更炽,猛地抬头,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那队正:
“刘三!是你打伤我的人?砸了我的水车?”
“是老子干的,怎么样?”
刘三队正嚣张地踏前一步,手指几乎戳到陈二狗鼻子上:
“你们营田所偷水,人赃并获,老子这是替张都尉执法。这两个不长眼的东西还敢阻拦?打他们是轻的,没宰了他们,算你陈副尉面子大。”
“偷水?”陈二狗站起身,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
“溪水乃无主之物,按大营水令,灌溉优先。我营田所取水浇灌‘龙兴米’,乃奉少将军亲令,何来偷水之说?你砸我水车,伤我部属,才是公然违抗军令,阻挠‘龙兴米’灌溉,贻误军机,该当何罪?!”
“少拿少将军吓唬人。”
刘三队正被戳中心虚处,恼羞成怒,猛地拔出腰刀。
“什么狗屁‘龙兴米’,老子看就是你们营田所搞出来的妖蛾子。张都尉说了,辎重营用水,就是军需。你们这群泥腿子,算个什么东西?弟兄们,给我上,把他们都抓起来,送军法处。”
他身后的辎重营兵卒也纷纷拔刀,狞笑着围拢上来。
寒光闪闪的刀锋,映照着营田汉子们紧张的脸。
“我看谁敢动。”
李栓柱怒吼一声,手中新打的厚背柴刀猛地横在身前,带着一股拼命的狠劲。
赵石头等老农也握紧了手中的锄头木棍,虽然身体微微发抖,却无人后退。
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辎重营兵卒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营田所这边虽人多,但武器简陋,真打起来,必然死伤惨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叱,如同惊雷炸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骑快马如风驰电掣般从大营方向疾驰而来。
马上骑士一身青色劲装,面容冷峻,正是李存勖的亲随——秦十三。
秦十三策马冲到对峙双方中间,勒马而立。
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强大的气势瞬间压住了场中所有人。
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冷冷扫过刘三队正等人手中的刀,最后落在陈二狗身上。
“秦…秦爷!”
刘三队正脸色瞬间煞白,握刀的手都开始发抖。
他身后的兵卒更是噤若寒蝉,慌忙将刀收回鞘中。
秦十三根本不理他,目光扫过地上昏迷的农兵和被砸毁的水车,眉头微皱。
他翻身下马,走到陈二狗面前,声音不高,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怎么回事?”
陈二狗强压怒火,将事情经过简略说了一遍,重点强调辎重营无理取水、打伤看守、砸毁水车、诬陷偷水、阻挠“龙兴米”灌溉。
秦十三听完,脸色没有任何变化,但周围的空气仿佛又冷了几分。他缓缓转身,看向面如土色的刘三队正。
“刘三,陈副尉所言,是否属实?”
“秦…秦爷!他…他胡说,是他们偷水…我们只是…”
刘三队正语无伦次地想辩解。
“本官问你是或不是?”
秦十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刀出鞘。
刘三队正吓得一哆嗦,腿一软差点跪下:
“是…是…是我们砸了水车…打了人…可…可他们偷水…”
“偷水?可有证据?”秦十三打断他,语气森然。
“没…没有…可是…”
“没有证据,便持械伤人,毁坏军需(水车),阻挠少将军亲令‘龙兴米’灌溉。”
秦十三的声音如同宣判,“刘三,你好大的胆子,是谁给你的狗胆?”
刘三队正彻底在地,体若筛糠:“是…是张都尉…张都尉说…”
“住口!”秦十三厉喝一声,眼中杀机毕露。
“张都尉让你杀人放火,你也敢干吗?身为队正,不遵军法,恃强凌弱,罪加一等。”
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块乌沉沉的令牌,高高举起。
令牌上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正是李存勖亲卫的“狼牙令”。
“狼牙令在此,刘三及所属,即刻卸甲弃械,押送军法处,鞭五十,发配苦役营。”
秦十三的声音如同雷霆,不容置疑,“辎重营都尉张横,驭下不严,纵容部曲行凶,即刻前往中军帐,向少将军请罪。”
“啊?”刘三队正如遭雷击,彻底瘫倒。
他身后的兵卒也面无人色,在秦十三冰冷的目光和狼牙令的威压下,颤抖着解下腰刀,脱下号衣。
秦十三带来的两名亲随立刻上前,将面如死灰的刘三等人押走。
处理完肇事者,秦十三的目光转向陈二狗,语气稍缓:
“陈副尉,伤者速送医营。水车,着人修复。所需人手物料,报备即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营田汉子们,又看了看溪水。
“少将军有令,‘龙兴米’关乎大计,灌溉优先。若再有人敢阻挠…”
他眼中寒光一闪,“军法无情!”
“谢秦爷!谢少将军主持公道!”
陈二狗和营田众人齐声应道,心中大石落地,更对李存勖的权威充满敬畏。
秦十三微微颔首,翻身上马,临走前,似是不经意地瞥了陈二狗一眼,低声道:“陈副尉,好自为之。有些东西,捂是捂不住的,早做打算。”
说完,策马扬鞭而去。
陈二狗心中猛地一震!
有些东西…捂是捂不住的…
秦十三指的是…铁矿?他知道了?还是李存勖知道了?
那句“早做打算”,是警告?还是提醒?
巨大的压力瞬间取代了胜利的喜悦。
秦十三的出现绝非偶然,他不仅解决了眼前的冲突,更用“狼牙令”和严惩刘三狠狠敲打了张横,维护了“龙兴米”的权威。
但最后那句话,却像一把无形的剑,悬在了铁矿的秘密之上。
处理好伤员,安排好水车修复,陈二狗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窝棚(虽己是副尉,但他依旧和农兵同住简陋之所,以示同甘共苦)。
他坐在草铺上,摸着腰间冰冷的副尉腰牌,心绪翻腾。
铁矿。
巨大的诱惑,巨大的风险。
秦十三的暗示己经非常明显。李存勖的情报网深不可测,这铁矿恐怕瞒不了多久。
私采?风险太大,一旦暴露,后果不堪设想。
上报?功劳肯定有,但铁矿必然被军方全盘接管,自己顶多得些赏赐,最多分点开采权,核心冶炼和武器制造就别想了。
而且张横一系在辎重营根深蒂固,就算李存勖处置了张横,新来的都尉难保不是另一个张横,铁矿这块肥肉,想完全掌控在自己手中,难如登天。
但…就这样白白交出去?
陈二狗不甘心。
这铁矿是他发现的!是营田所崛起的真正资本,是他在这个乱世安身立命、甚至更进一步的根基。
他反复咀嚼着秦十三的话——“捂是捂不住的,早做打算。”
早做打算…
如何打算?
一个大胆的、近乎疯狂的念头,如同黑暗中的闪电,猛地划过陈二狗的脑海。
上报,但要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以“龙兴米”需精良农具为名,向李存勖申请在营田所附近,设立一个小型的、由营田所首辖的“匠作坊”。
名义上,是为“龙兴米”配套服务,打造专用农具(如改良的曲辕犁、铁齿耙等),甚至未来收割、脱粒的工具。
实际上,这个匠作坊的核心,就是那座铁矿的初级开采和冶炼。
以农具制造为掩护,秘密进行小规模的开采和冶炼,积累技术、储备铁料、培养工匠。
同时,将大部分产出的铁料,以“贡品”或“赋税”的形式上缴李存勖,换取他的支持和默许。
这样,既能满足李存勖对“龙兴米”的支持需求(提供更好的农具),又能将铁矿的部分收益和最关键的开采冶炼环节,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
更重要的是,有了李存勖的官方背书和匠作坊的合法外衣,张横之流再想伸手,就得掂量掂量了。
风险依旧存在,但比起单纯的私采或上交,这无疑是夹缝中求生存、利益最大化的最优解。
陈二狗的眼神越来越亮,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篝火。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简陋的木案前,铺开一张粗糙的草纸,拿起炭笔。
他要写一份条陈。
一份关于设立“营田匠作坊”,专为“龙兴米”打造精良农具,并“就近取材、节省转运”的条陈。
而“就近取材”的源头,就是那座无名山谷。
他要用这份条陈,去赌一个未来,赌李存勖对他能力的认可,赌李存勖对“龙兴米”的重视,赌李存勖愿意为了更大的利益(更好的农具、潜在的铁料供应),给他陈二狗一个机会,也给营田所一个真正崛起的支点。
笔尖在粗糙的草纸上沙沙作响。
窗外的营田,夜色渐深。
但陈二狗心中的火焰,却越烧越旺。
铁矿之路,就从这张小小的条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