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役营的空气,仿佛凝固着血汗、绝望和粪便混合的恶臭。
低矮的土墙圈出一片泥泞的洼地,几排如同牲口棚般的窝棚歪斜地挤在一起。
衣衫褴褛、形销骨立的人们,有的拖着沉重的脚镣麻木地搬运着石块,有的在监工皮鞭的呵斥下挖掘着深沟。
哀嚎、鞭响、铁链的哗啦声,构成了这里永恒的背景音。
陈二狗在秦十三的陪同下,踏入这片人间地狱。
秦十三那身李存勖亲随的服饰和腰间的佩刀,如同无形的通行证,让门口那几个眼神凶狠的看守立刻收敛了气焰,恭敬地让开道路。
“王老五在哪?”秦十三声音冰冷,没有任何废话。
一个看守头目赶紧点头哈腰:“回秦爷,在…在重病号棚,这边请。”
穿过泥泞的场地,浓烈的臭味几乎令人窒息。
重病号棚更是如同炼狱,呻吟声此起彼伏,地上胡乱铺着些发霉的干草,躺着十几个奄奄一息的人影,大多皮开肉绽,散发着腐烂的气息。
看守指着角落里一个蜷缩的身影:“秦爷,陈管事,就…就是他。”
陈二狗走上前,几天不见,王老五己经完全脱了形。
他趴在地上,后背和大腿处裹着渗血的肮脏破布,显然是杖刑留下的创伤。
脸上毫无血色,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他还活着。
但更让陈二狗心头一紧的是,王老五的嘴角,挂着一缕黑紫色的、己经干涸的血痕。
他的眼睛半睁着,瞳孔己经涣散,眼神空洞地望着棚顶,充满了不甘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死了?
就在他来的路上,死了?
一股寒意瞬间窜上陈二狗的脊背,这绝不是巧合。
“怎么回事?”秦十三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冰刀,刺向那个看守头目。
看守头目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秦…秦爷息怒。这…这王老五昨晚挨完军杖抬回来就这样了,伤得太重…又…又染了风寒…今早上就…就咽气了。小的…小的还没来得及上报…”
“风寒?咽气?”秦十三冷笑一声,锐利的目光扫过王老五嘴角的黑血,又看向他身边那个空空如也、沾着些黑色污渍的破陶碗,“他死前,谁给他送过吃的喝的?”
看守头目眼神闪烁了一下,支吾道:“没…没人送啊…都是…都是统一发的馊粥…”
“没人送?”秦十三猛地弯腰,伸出两根手指,在王老五嘴角的黑血上轻轻一抹,凑到鼻尖嗅了嗅。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刺鼻的苦杏仁味。
“牵机草!”秦十三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冰冷,带着洞穿一切的杀意,“好狠的手段,见血封喉的剧毒。”
“毒?”看守头目和周围的几个看守瞬间脸色煞白,扑通跪倒在地,“秦爷,冤枉啊!小的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营里下毒啊。这…这真不关小的们的事。”
秦十三根本不理会他们的喊冤,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整个病号棚。
那些原本还在呻吟的苦役犯,此刻都吓得噤若寒蝉,死死闭着嘴,生怕惹祸上身。
陈二狗强压着心头的震惊和愤怒,蹲下身,仔细查看王老五的尸体。
他注意到王老五那只还能活动的手,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似乎死前承受了巨大的痛苦。
而在他的手边,那片被血和泥污染污的地上,似乎用指甲,极其艰难地、歪歪扭扭地划了几个模糊的符号。
那不像字,更像是…某种标记?
一个歪斜的圆圈,里面似乎点了一点?旁边还有一个类似“弓”字的半边?
这是什么意思?王老五临死前想传递什么信息?凶手的标记?还是某个名字的缩写?
陈二狗默默记下了这个模糊的符号。
他知道,秦十三在这里,追查下毒者不是他的主要任务。他的目标,是找出王老五背后的人。
“秦爷,”陈二狗站起身,看向秦十三,声音低沉但清晰,“王老五死了,死无对证。但他昨晚派人夜烧营田肥堆,证据确凿(他拿出那块干菜饼)。他一个刚进苦役营的重伤号,哪来的本事调动人手?又哪来的剧毒自杀?这背后,必定有人指使。此人不仅要害我陈二狗,更是在公然对抗少将军的营田令,毁的是沙陀军的根基粮仓。”
他刻意将事件拔高到对抗李存勖军令、破坏沙陀军根基的高度,就是要借秦十三这把刀,斩向更深处的敌人。
秦十三眼中寒光一闪。陈二狗的话,戳中了他的职责核心。
他冷冷地扫视着跪了一地的看守:“昨夜,有谁探望过王老五?或者,有谁接近过重病号棚?”
看守们面面相觑,冷汗首流。
一个胆子稍大的看守哆嗦着回答:“回…回秦爷!昨夜…昨夜张都尉…张都尉手下的赵队正…来…来过一趟…说是…说是例行巡查…”
“赵队正?”秦十三眉头微皱。
“是…是辎重营都尉张横大人手下的赵猛,赵队正。”看守头目赶紧补充。
张横?辎重营都尉?
陈二狗心中警铃大作,他记得这个名字。
当初在铁匠铺刁难他的刘麻子,就是辎重营的人。而辎重营,掌管着全军的后勤物资调配,权力极大。
王老五临死划的那个模糊符号…那个“弓”字的半边…会不会是“张”字的偏旁?那个歪圈一点…又代表什么?
线索瞬间串联起来!
王老五(张瘸子表亲)—>刘麻子(铁匠铺刁难)—>赵猛(张横手下队正)—>张横(辎重营都尉)!
这是一条隐藏在后勤系统的利益链,张瘸子克扣营田口粮,王老五刁难,刘麻子卡农具…都是为了中饱私囊。
而自己整顿营田,动了他们的蛋糕。王老五被抓,他们怕被牵连,更怕自己深挖,于是痛下杀手灭口,并企图毁掉营田根基。
秦十三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更加阴沉。
他盯着看守头目:“赵猛昨夜来,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他…他就进来转了一圈…在王老五身边站了会儿…好像…好像还踢了他一脚…骂了句‘没用的东西’…然后就走了…时间很短…小的…小的真没看清他有没有给王老五东西啊…”
看守头目哭丧着脸。
时间很短,踢一脚,骂一句…
这足够传递一瓶毒药或者一句威胁了。
“张横…赵猛…”秦十三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眼中杀机涌动。
他转向陈二狗:“陈二狗,营田之事,少将军自有计较。王老五己死,线索暂时到此。你当务之急,是守好营田,完成军令,至于其他…”
他顿了顿,语气森然,“自有军法处置。”
陈二狗心中一凛,明白秦十三的意思。
张横是都尉,位高权重,没有确凿证据,仅凭推测和苦役犯的一面之词,动不了他。
李存勖需要权衡,但秦十三的杀意表明,这件事,绝不会轻易了结。
李存勖的“自有计较”,恐怕意味着更隐秘也更致命的清算。
“小人明白!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少将军所托。”陈二狗立刻躬身表态。
秦十三点了点头,最后冷冷地扫了一眼王老五的尸体和战战兢兢的看守,转身大步离开。
陈二狗紧随其后,走出这令人窒息的苦役营。
重新呼吸到外面相对清新的空气,陈二狗却感觉心头更加沉重。
敌人从王老五这条恶犬,升级成了隐藏在辎重营深处的恶狼——
都尉张横!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报复,而是你死我活的权力倾轧。
回到营田,李栓柱和赵石头立刻围了上来,急切地询问情况。
当得知王老五被毒死,幕后黑手可能是都尉张横时,两人都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恐惧。
都尉,对他们这些小兵来说,那是天大的人物。
“管…管事…那…那咱们怎么办?”李栓柱声音都有些发颤。
陈二狗看着两人脸上的恐惧,又看了看远处正在奋力翻整土地、给新翻出的地块施撒初代肥土的农兵们。
那片被烧荒后翻开的土地,在深褐色肥土的覆盖下,显露出一种肥沃的油亮光泽,与周围贫瘠的荒坡形成鲜明对比。
希望,正在这片土地上艰难地萌芽。绝不能让它被黑暗吞噬。
“怕什么?”陈二狗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少将军的眼睛看着这里呢,张横再大,大得过少将军?王老五怎么死的?就是前车之鉴。”
他指着那片正在被肥土滋养的土地,声音洪亮,既是说给李栓柱他们听,也是说给所有竖起耳朵的农兵听:
“咱们的靠山,是这片地,是这堆肥,是咱们自己流血流汗开出来的活路。只要咱们把地种好,把少将军的军令完成得漂漂亮亮,让所有人都看到,离了那些蠹虫,咱们营田所照样能活,还能活得更好。到时候,该怕的,就是那些躲在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从今天起,营田所,就是铁板一块,巡夜加倍,干活加倍,眼睛都给我擦亮点,外人一个不许放进来。咱们关起门来,种咱们的地,养咱们的肥。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把手伸进来。”
陈二狗的话,像一剂强心针,注入农兵们心中。
少将军的注视,初显成效的肥土,还有陈二狗这毫不退缩的气势,驱散了他们对都尉的恐惧,重新凝聚起一股背水一战的决心。
“对,种咱们的地。”
“守好咱们的肥。”
农兵们挥舞着锄头,吼声震天。
就在这时,一个营田上的年轻农兵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包。
“管…管事,秦…秦爷走之前,让人送来的,说是…说是少将军给的。”
他一脸激动地把油布包递给陈二狗。
陈二狗心中一动,赶紧接过来打开。
油布里包着的,是几小包用桑皮纸分装好的种子。
纸包上还用墨写着小字:
一包写着“耐旱粟”,
一包写着“黑豆”,
还有一包,赫然写着“占城稻(试)”。
占城稻,陈二狗心头剧震,这可是晚唐五代时期刚刚传入不久的高产水稻品种。
虽然未必完全适应当地气候,但其意义非凡,李存勖竟然把试验的稻种都给了他?
包着种子的油布最下面,还压着一张折叠的纸条。
陈二狗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铁画银钩、力透纸背的字:
“地肥,种优,方得嘉禾。一月之期,勿负所望。——勖”
李存勖!
他不仅知道营田发生的一切(包括纵火和王老五之死),更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他陈二狗的支持和更高的期许。
这包种子和这张纸条,比千军万马更能振奋人心。
陈二狗紧紧攥着那包珍贵的占城稻种,抬头望向大营方向,眼神无比坚定。
张横?都尉?
挡我活路者,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这营田,老子守定了。
这嘉禾,老子种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