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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膛里最后一点柴火挣扎着吐出微弱的红光，映着顾沉舟脸上未干的汗渍，像碎金。屋里那股浓烈得几乎要凝固的腥臭与焦糊混合的气味，被破门板缝隙里钻进来的、裹着泥土清香的晨风一点点撕扯、稀释。
天快亮了。
沈栀是被冻醒的。半边身子靠着冰凉潮湿的土墙，湿透的裤腿贴在皮肤上，寒气像无数根细针往骨头缝里钻。她猛地一哆嗦，意识瞬间回笼，第一个念头就是——
床上那个人！
她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扑到床边，动作牵扯到肿得像发面馒头的脚踝，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龇牙咧嘴。顾沉舟依旧闭着眼，胸膛的起伏比昨夜平稳了许多，不再是那种濒临破碎的抽拉风箱，而是沉缓的、带着疲惫的呼吸。额头上滚烫的烙铁感褪去了，摸上去虽然还是热，却己是人能承受的温度。
成了？真成了？！
巨大的狂喜还没来得及冲上头顶，视线就落在他那条伤腿上。昨夜顾磊敷上去的厚厚两层深紫红色药泥，此刻己彻底变成了灰黑色，硬邦邦地覆盖在伤口上，像一块丑陋的痂壳。边缘处，一圈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晕染开来，把底下原本深紫发黑的伤口边缘，冲得淡了些许。
是真的在拔毒！
沈栀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那口一首悬在喉咙眼儿、差点把她憋死的气，终于落了回去，砸得她心口又酸又胀。她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软绵绵地顺着床沿滑坐到冰冷的地面，后知后觉地感到全身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脚踝更是疼得钻心。
“唔……”一声极轻微、带着浓重伤后沙哑的呻吟，从床上飘了下来。
沈栀的神经瞬间又绷紧了，猛地抬头。
顾沉舟的眉头紧紧蹙着，即使在昏睡中，那份被剧痛长期折磨后的疲惫和不适也清晰地刻在脸上。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无意识地寻找着什么。
水！
沈栀一个激灵，也顾不上浑身散了架似的疼，撑着床沿想站起来。脚踝刚一用力，尖锐的刺痛让她眼前发黑，“嘶”地一声又跌坐回去。她懊恼地捶了下自己的腿，目光扫过墙角。
顾骁蜷缩在灶膛边，怀里抱着同样睡得呼呼的小猫崽，一大一小头挨着头。顾磊则背靠着墙壁，小小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捣药用的粗陶臼。顾淼像只小虾米，窝在离床最近的一小堆麦草里，脸蛋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
“顾磊……”沈栀压低了声音，尽量放柔，怕惊扰了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顾磊，醒醒。”
小男孩猛地惊醒，黑沉沉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警觉，像受惊的小兽。看清是沈栀，又听到床上父亲平稳的呼吸，那紧绷的肩线才稍稍放松下来。
“你爹……好像渴了。”沈栀指了指床边矮柜上那个豁了口的粗陶碗，“去……舀点温水来，小心烫。”
顾磊点点头，放下捣药臼，动作麻利地起身。他个子小，够灶台上的水壶有些吃力，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把温在灶膛余烬旁瓦罐里的热水倒进碗里，又兑了点旁边水缸里的凉水，用指尖试了试温度，这才端过来。
沈栀接过碗，冰凉的手指碰到温热的碗壁，那点暖意让她冻僵的指关节都舒服地蜷缩了一下。她挪到床头，看着顾沉舟干裂起皮的嘴唇，犯了难。
怎么喂？
她试着用豁口碗的边缘轻轻碰了碰他的下唇，水滴润湿了一点干涸的死皮。他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吞咽声，嘴唇本能地微微张开，像离水的鱼渴求甘霖。
沈栀屏住呼吸，一手小心地托起他的后颈，让他的头微微抬起一点，另一只手端着碗，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温水一点点倾倒进他微张的唇缝里。动作笨拙又生涩，生怕呛着他。
水流顺着他的嘴角淌下一点，洇湿了枕头上粗糙的蓝布。沈栀手忙脚乱地想用袖子去擦，又嫌自己袖子上全是泥水，只好尴尬地停住。好在大部分水还是顺利喂了进去。
温热的清水滑过干涸的喉咙，昏迷中的男人紧蹙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丝丝，喉结滚动，发出满足的、细微的咕哝声。
沈栀刚松了口气，准备把碗放下。
“娘……”一个带着浓浓睡意、软糯又胆怯的声音在脚边响起。
沈栀低头，顾淼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抱着她的腿，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了刚睡醒的懵懂和残留的恐惧。他伸出小手指了指顾沉舟腿上那块灰黑色的“痂壳”，小声问：“爹的腿……不疼了？”
“嗯，”沈栀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柔，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敷了药，好多了。淼淼乖，再让爹多睡会儿。”
顾淼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小脑袋挨着沈栀的腿蹭了蹭，像只寻求安慰的小动物。他蹲下来，好奇地看着那只不知何时又凑到床边的小猫崽。小猫崽正伸出的小舌头，一下一下舔着顾沉舟垂在床边那只没受伤的手的指尖。
顾沉舟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轻轻蜷缩了一下。
沈栀看着这一幕，心头莫名地软了一下，又有点荒谬。她，一个被原主坑惨了的穿越倒霉蛋，现在正拖着一条半废的腿，伺候这个差点被她毒死的男人喝水，旁边还蹲着个一脸依赖喊她“娘”的小豆丁，外加一只舔手指的猫……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她放下碗，扶着床沿想换个姿势，脚踝又是一阵剧痛袭来，让她忍不住“哎哟”低叫出声。
这一声，让床上昏睡的人睫毛剧烈地颤动起来。
沈栀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顾沉舟的眼皮沉重地掀开了一条缝。那眼神起初是涣散的，没有焦距，仿佛蒙着一层厚重的雾。他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勉强将视线凝聚起来，茫然地扫过低矮发黑的屋顶梁木，然后，极其缓慢地、带着重伤初醒的迟钝，移到了床边。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蹲在脚边、正仰着小脸看他的顾淼身上，停顿了一秒，又移向靠墙坐着、手里还端着水碗、一脸紧张盯着他的顾磊，最后，才落到了离他最近、正以一个极其别扭的姿势半跪半坐、脸上还沾着泥道子、头发乱得像鸡窝的沈栀身上。
西目相对。
沈栀感觉自己的心跳好像漏了一拍。他的眼神很复杂，有刚醒来的茫然，有重伤未愈的虚弱，还有一种……深沉的、她看不懂的东西，像古井深处的水，平静下涌动着暗流。那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的时间格外长，扫过她额角的擦伤，湿透粘在脸颊的头发，还有她那条姿势怪异的伤腿。
空气仿佛凝固了。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不甘心地爆出“噼啪”一声轻响。
沈栀的喉咙有点发干，脑子里飞快地转着。该说什么？“你醒了？”废话。“感觉怎么样？”明知故问。“昨晚吓死我了？”好像有点交浅言深……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蹦不出来，只剩下一片空白和一种莫名的心虚——毕竟，那差点要了他命的毒药，名义上可是“她”下的。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顾沉舟干裂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动。
来了！沈栀的心瞬间揪紧！他要说什么？质问？指责？还是……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气若游丝，仿佛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断断续续地飘了出来：
“……药……换……”
沈栀：“……？”
不是质问？不是指责？是……换药？
她有点懵，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视线看向自己还紧紧抓在手里的那只豁口粗陶碗。碗底还剩一点没喂完的温水，晃动着微弱的光。
“水……碗……”他极其艰难地补充，目光从碗移回她的脸，那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沈栀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渴了！刚才那点水根本不够！而她像个傻子一样端着碗杵在这儿，完全忘了继续喂！
“哦！哦哦！”巨大的尴尬瞬间冲垮了沈栀，她脸上腾地一下烧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再次托起他的后颈，把碗凑到他唇边，“喝、喝水！”
动作太急，碗沿磕到了顾沉舟的牙齿，发出“当”一声轻响。
顾沉舟闷哼一声，眉头又皱紧了。
“对、对不起！”沈栀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笨拙地调整着角度，小心翼翼地继续喂水。
温热的清水再次滋润干渴的喉咙，顾沉舟闭了闭眼，喉结滚动，似乎舒服了一些。等沈栀终于喂完最后一点水，放下碗时，感觉后背都沁出了一层薄汗——紧张的。
她刚想松口气，顾沉舟的眼睛却又睁开了，目光依旧锁着她，那眼神里的深沉和复杂丝毫未减。他似乎在积攒力气，嘴唇又动了动。
沈栀的心再次悬起。这次要说什么？
“……你……”他吐出一个字，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斟酌，又像是在对抗身体的极度虚弱和昏沉的睡意。
沈栀屏住呼吸，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宣判的囚徒。
“……别死。”
两个字，轻飘飘的，比刚才那句“换药”还要微弱，却像两块滚烫的炭，猝不及防地砸进了沈栀的耳朵里。
轰——！
沈栀整个人僵在原地，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猛地倒流回脚底，让她一阵眩晕。昨夜那濒死边缘模糊听到的两个字，不是幻觉！他现在清醒着，又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别死？
让谁别死？
她猛地抬眼，撞进顾沉舟的视线里。他的眼神不再像刚才那样涣散迷茫，虽然依旧带着重伤的疲惫和虚弱，却多了一丝……清醒的、难以言喻的东西。那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身上，掠过她狼狈不堪的形容，最后停驻在她那双因震惊而瞪大的眼睛上。
那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复杂情绪，像是劫后余生的审视，又像是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确认。
沈栀的脑子彻底乱了，一片嗡嗡作响。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手里那只空了的粗陶碗，突然间变得无比烫手，像一块刚从灶膛里扒出来的热炭，灼得她掌心发痛，几乎要拿捏不住。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