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无形巨手压向人间,将淮河两岸裹进浓稠的黑暗里。豆大的雨点砸在翻涌的河面上,激起浑浊的水花,转瞬又被浪头吞噬。新筑的堤坝在洪水中剧烈震颤,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泥浆簌簌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的龙骨岩,如同巨兽嶙峋的骸骨。
“苏云裳!”一声暴喝撕破雨幕。西皇子萧景琰一身玄色蟒袍,金线绣就的龙纹在雨水中泛着冷光。他身形如松,却难掩眼中的怒火,靴底深陷泥泞,腰间佩刀似要出鞘。“你可知罪?”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利箭,首刺人心。
苏云裳单膝跪在堤坝最高处,宛如一尊凝固的石像。雨水顺着她凌乱的发髻流下,湿透的官服紧贴着单薄的脊背,勾勒出倔强的轮廓。她的右手死死按在堤坝表面尚未凝固的糯米灰浆上,掌心下,一方雕刻着繁复凤纹的玉印正缓缓下沉。玉印泛着不祥的青光,光芒虽不刺眼,却带着蚀骨的寒意,每下沉一分,青光便更盛,与龙骨岩上扭曲的纹路交织缠绕,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在吞噬天地间的生机。
“臣女,”苏云裳缓缓抬头,雨水冲刷着她苍白的脸庞,却冲不散眸中燃烧的烈焰,“奉先帝密旨,持此凤印,镇此水患。”她的目光落在萧景琰手腕上那只赤金手环,环身雕琢的凤羽纹路与她掌心的凤印隐隐呼应,“殿下,可知这凤印现世,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碎雨幕。御史周淮安浑身湿透,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沾满污泥的铁匣,仿佛抱着命根子。他踉跄着跪倒在萧景琰面前,泥水溅上皇子华贵的袍角:“殿下!罪证在此!”铁匣重重摔在堤坝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匣内,一枚刻着矿脉图的铜质印章泛着暗红锈迹,一叠印着“赵府通兑”的银票边缘发皱。“此公章乃工部核验矿脉所用,”周淮安声音发颤,手指着一旁脸色惨白的工部侍郎王崇善,“上面沾的是矿监李忠的血!这些银票,足够买通半个工部,让淮河新堤用的全是劣石!”
王崇善肥胖的身躯剧烈颤抖,突然脚下一滑,“噗通”摔进泥水里。随着这一声闷响,半块羊脂白玉佩从他袖中滑落,温润的玉色在泥污中依然夺目。
苏云裳如遭雷击,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十年前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个暴雨倾盆的黄昏,赵府家丁踹开苏府大门,父亲苏明远浑身酒气,却死死攥着她的手,将半块玉佩塞进她掌心:“裳儿,若是爹丢了凤印,拿它…换条活路…”后来,父亲的头颅高悬城门,而这半块玉佩,竟在今日重现。
“苏云裳!你这妖女!”王崇善突然从泥水中挣扎而起,的手指颤抖着指向苏云裳,“是你用妖法害我!你们苏家满门都是妖孽!凤印不该出世!”
“住嘴!”萧景琰怒喝一声,靴底重重踏在堤坝上。诡异的青光突然顺着龙骨岩纹路窜起,如毒蛇般缠住他的小腿。他一脚踢开铁匣,一卷明黄锦缎包裹的密令随之展开:“壬辰年,太子构陷忠良,致苏氏满门蒙冤。凤印现世之日,便是清君侧、正朝纲之时!”末端暗红的指印,像凝固的鲜血。
苏云裳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记忆与现实在血色中重叠。十年前刑场上,父亲脖颈喷溅的鲜血染红了石台,也染红了那片朝霞。而此刻,堤坝下传来沉闷的“咔咔”声,一道裂痕如狰狞的伤口,在她身后蔓延。
“凤印镇水,你以为仅仅是堵住洪水?”萧景琰一步步逼近,靴底青光闪烁,“代价是你,我,连同这淮河两岸的万千生灵,皆是棋子!”
苏云裳突然笑了,笑声混着雨水,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与决绝。她的目光越过萧景琰,死死盯着被锦衣卫拖走的王崇善。在那肥胖官员惊恐的瞳孔中,她仿佛看到了三十年前的祖父——苏老将军被按在铡刀下,仍发出震天怒吼:“凤仪卫的血,终会染红这凤印!”
“铛——铛——铛——”七声悠远的钟声从河神庙传来,苍凉如泣。官道上,一乘朱漆大轿在泥泞中颠簸而来,轿帘掀开,西皇子妃林婉容露出半张精致的脸。苏云裳的目光瞬间凝固——林婉容手腕上,赫然戴着一只赤金手环,与她发间的青铜铃铛、萧景琰的金环遥相呼应,却透着诡异的压迫感。
“轰隆——!”堤坝深处传来惊天巨响,一道惨白光柱冲天而起。苏云裳只觉掌心剧痛,凤印疯狂吸食着她的血肉,意识渐渐模糊。恍惚间,她听到旧堤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三年前,她亲手埋下的铁盒里,三百零七张苏家血书,正在黑暗中苏醒。
“臣女不知何为代价,”苏云裳嘴角溢出鲜血,滴落在凤印上,转瞬被青光吞没,“但臣女知道,凤印在手,满门皆为棋子。”掌下的凤印发出低沉嗡鸣,一道冰冷的声音在她识海中响起:“棋子,该掀棋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