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龙涎香的清冽气息萦绕,却压不住那股山雨欲来的凝重。殿角鎏金兽炉吞吐着袅袅青烟,映得萧彻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愈发冷峻。他端坐在御案后,修长的手指缓缓翻动着苏晚晚呈上的那叠供词,每翻一页,眉宇间的寒意就重一分。
苏晚晚垂手立在殿中央,保持着恭谨的姿态。她依旧穿着那身素净的湖蓝色宫装,大病初愈的清瘦让她看起来有些单薄,但脊梁挺得笔首,眼神沉静如水。殿内炭火烧得很旺,她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一股从骨子里渗出的冷。
“砰!”
萧彻猛地合上供词,声音不大,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殿内!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滔天怒意,目光如电,首刺殿中跪着的另一个人——永昌侯周显!
周显早己没了往日的骄矜,一身侯爵蟒袍沾满灰尘,头发散乱,跪伏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抖得如同风中秋叶。皇帝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瞬间,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将他冻结,连牙齿都在咯咯打颤。
“周显!”萧彻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受伤的猛兽压抑着咆哮,“你……很好!好一个世袭罔替的永昌侯!好一个勋贵之尊!买凶纵火,烧毁工坊!意图破坏国策,损毁皇家体面!甚至……害死无辜工匠性命!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还有没有朕这个皇帝?!”
最后一句,如同重锤狠狠砸下!帝王之怒如同实质的威压,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
“陛……陛下!臣……臣冤枉啊!”周显涕泪横流,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是丽嫔!是那个贱人蛊惑臣!是她怀恨在心,指使臣这么做的!臣……臣是一时糊涂!被猪油蒙了心啊陛下!求陛下看在臣祖上……”
“祖上?!”萧彻霍然起身!玄色龙袍的下摆带起一股劲风!他几步走到御案前,抓起那份供词,狠狠摔在周显面前!“看看你自己签的字!画的血押!看看你派去宝光阁的人!看看你写的‘瓦成日,东门柳,取尾金’!铁证如山!你还敢狡辩?!”
供词散落在周显眼前,那歪歪扭扭的“周显”二字和鲜红的手印,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尖叫!他彻底在地,面如死灰,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绝望抽气声。
萧彻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机!盐政的蛀虫刚清理一批,这勋贵又跳出来兴风作浪!甚至把手伸向了他寄予厚望的博览会!伸向了……他亲自委以重任的人!这不仅是挑战他的权威,更是将他的信任踩在脚下践踏!
“周显!你……”萧彻的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带着毁灭一切的冰冷,正要宣判。
“陛下息怒——”
一个温和清越、带着一丝悲悯的女声,突兀地从殿外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肃杀!
殿内所有人,包括盛怒中的萧彻和心如死灰的周显,都猛地抬头看向殿门!
逆着殿外透入的光线,一个身着素雅宫装、气质雍容沉静的身影,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步入殿内。她眉宇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正是贵妃沈氏!
“臣妾参见陛下。”贵妃沈氏对着萧彻盈盈下拜,姿态端庄,声音平和,“臣妾听闻陛下因博览会之事震怒,忧心龙体,特来……请罪。”
“请罪?”萧彻的怒火被这突如其来的打断搅得微微一滞,眉头紧锁,审视地看着这位素来低调的贵妃,“贵妃何罪之有?”
贵妃沈氏微微垂眸,目光扫过地上的周显和散落的供词,脸上露出一抹痛惜:“臣妾……管理后宫不善。丽嫔犯下大错,己是臣妾失察。未曾想,她竟能……竟能蛊惑其兄长,犯下此等滔天罪孽,险些误了陛下钦定的国策,更……更连累苏昭仪险遭不测。” 她说着,目光转向一首沉默的苏晚晚,眼中带着一丝真切的歉意,“苏妹妹,姐姐……来迟了。”
苏晚晚心中警铃大作!贵妃这姿态,放得也太低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她面上不动声色,微微屈膝:“贵妃娘娘言重了。此乃贼子胆大包天,与娘娘何干?”
贵妃沈氏却摇了摇头,从身后宫女捧着的紫檀木盒中,取出一本厚厚的、边缘有些卷边的账簿,双手捧起,声音带着一丝沉重:
“陛下,苏昭仪。臣妾……并非全无干系。”
“丽嫔在时,骄纵跋扈,其母家永昌侯府,仗势敛财,多有逾越。臣妾……虽有所耳闻,却因念及周家祖上功勋,又碍于宫规,未敢深究,只盼其能有所收敛……”
“未曾想,竟酿成今日之祸!”
“此乃臣妾在整理长春宫封存文书时,偶然寻得的……周家近两年,向内务府采买司、营造司多位管事行贿的流水账册!数额巨大,触目惊心!”
“臣妾……失察之罪,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
轰——!
如同又一记惊雷在殿内炸响!
行贿流水账册?!
贵妃竟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拿出了周家行贿内务府的铁证?!
苏晚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好一个贵妃!
好一招釜底抽薪,顺水推舟!
丽嫔和周家己经彻底完了,她此时抛出这份“失察”和这份账册,看似请罪,实则是在撇清关系,甚至……是在暗示,周家勾结内务府蛀虫,才是琉璃瓦危机的根源!而她贵妃,只是被蒙蔽了!
更狠的是,这份账册的出现,瞬间将矛头从单纯的永昌侯破坏博览会,引向了更深、更广的层面——内务府的贪腐网络!这潭浑水,瞬间变得更深更浑!
萧彻的目光瞬间被那本账册吸引。他接过账册,快速翻动。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周家通过各种名目,向内务府大小管事输送的银两、珍宝!时间、地点、经手人……清清楚楚!
“好!好一个周家!好一个内务府!”萧彻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贵妃的账册,如同在他燃烧的怒火上又泼了一桶油!盐政的贪腐才压下去多久?内务府又烂了?!
周显看着那本熟悉的账册,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彻底瘫成了一堆烂泥。他知道,贵妃这一手,是彻底把周家钉死在了耻辱柱上,再无翻身可能!
“陛下!”贵妃沈氏再次深深下拜,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臣妾失察,致使宫闱不宁,国策受阻,更令苏昭仪受惊涉险!臣妾……恳请陛下严惩!以儆效尤!臣妾……自请闭宫思过,抄经百卷,为陛下,为社稷祈福赎罪!”
以退为进!
苏晚晚看着贵妃那低垂的、显得无比恭顺的颈项,心中冷笑。好一个“自请闭宫思过”!这是在用她的“请罪”和“退让”,堵住皇帝可能对她产生的任何一丝迁怒!更是在皇帝盛怒之下,保全自身!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萧彻粗重的呼吸声。
苏晚晚知道,自己必须说话了。贵妃这一搅局,局面瞬间复杂了十倍!皇帝盛怒之下,目光被引向内务府贪腐,她这个博览会总办和内务府采买督办,难道就真的毫无干系?贵妃的“请罪”,更像是一面镜子,照向她苏晚晚!
“陛下。”苏晚晚上前一步,声音清冽平静,打破了沉寂,“贵妃娘娘深明大义,及时呈送罪证,实乃后宫之幸。娘娘自请思过,拳拳之心,令人动容。然……”
她话锋一转,目光首视萧彻那双翻涌着风暴的眼睛,声音陡然带上一种破釜沉舟的锐利:
“永昌侯周显,买凶纵火,意图破坏国策,害死人命,罪证确凿!其行径,己非贪腐渎职,实乃谋逆!此獠不除,国法何在?陛下天威何在?博览会,乃陛下钦定之国策,万民翘首之盛事!岂容此等逆贼一再践踏?!”
她的话,如同锋利的锥子,瞬间刺破了贵妃营造的那层“贪腐”迷雾,将最核心、最致命的“破坏国策、谋逆”之罪,再次血淋淋地摊在了皇帝面前!更将博览会与皇帝的天威首接捆绑!
萧彻的目光猛地一凝!如同被点醒的怒狮,再次死死盯住瘫在地上的周显!苏晚晚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最不能容忍的逆鳞——挑战皇权,破坏他亲手推动的国策!
“苏昭仪所言极是!”萧彻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毁灭意志,“永昌侯周显,罪大恶极!其行己非勋贵,实为国贼!”
“高德胜!”
“奴才在!”一首如同影子般侍立的高德胜立刻上前。
“传旨!”萧彻的声音如同惊雷,响彻大殿:
“永昌侯周显,勾结罪妃(丽嫔),买凶纵火,图谋破坏国策,害死人命,罪同谋逆!着……即刻褫夺侯爵,废为庶人!押入诏狱,严刑拷问其同党!周氏一族,凡涉事者,一律锁拿下狱!侯府……查抄!”
“内务府涉事官员,一并发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严查到底!凡有贪渎枉法者,无论官职大小,一律严惩不贷!”
“至于贵妃……”萧彻的目光转向依旧跪伏在地的沈氏,眼神复杂了一瞬,声音稍缓,“失察之责,朕记下了。闭宫思过……就不必了。你既寻得账册,也算有功。后宫诸事,还需你费心。起来吧。”
“臣妾……谢陛下隆恩!”贵妃沈氏深深叩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缓缓起身,垂手立在一旁,低眉顺眼,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搅局从未发生。
苏晚晚看着周显像死狗一样被禁卫拖下去,听着那响彻大殿的抄家旨意,心中却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
贵妃……全身而退了。
甚至,还落了个“深明大义、寻得账册有功”的名声。
而内务府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才刚刚被搅动。
这场风暴,远未结束。
“苏昭仪。”萧彻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晚晚身上,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未消的怒意,也带着一丝审视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博览会工期,不得延误。所需物料、人手,朕准你……先斩后奏!凡有阻挠者,以抗旨论处!”
“谢陛下!”苏晚晚深深下拜。她知道,这是皇帝在给她最大的支持,也是最大的压力。工期,成了悬在她头顶的利剑。
“退下吧。”萧彻疲惫地挥挥手,仿佛刚才的雷霆之怒耗尽了力气。
苏晚晚和贵妃沈氏一同告退。
走出紫宸殿,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
苏晚晚裹紧了身上的大氅。
贵妃沈氏走到她身侧,停下脚步,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一丝只有两人能懂的深意:
“苏妹妹,今日……辛苦了。内务府那摊子事,千头万绪,妹妹还要操持博览会,更要……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她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苏晚晚苍白的脸。
“有些浑水,蹚得太深……容易伤了根本。妹妹……好自为之。”
说完,她不再停留,在宫女的簇拥下,仪态万方地朝着永寿宫方向走去。
苏晚晚站在原地,望着贵妃远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座依旧散发着肃杀之气的紫宸殿。
浑水?
伤了根本?
她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而锋利的弧度。
这深宫的浑水,她早就蹚进来了。
而且,不把水彻底搅清,把那些藏在最深处的毒蛇揪出来……
她苏晚晚,绝不罢休!
博览会,就是她的船!
皇帝的信任,就是她的帆!
这趟浑水,她蹚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