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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砸在紫禁城厚重的宫墙上。寒意刺骨，却压不住宫苑深处某间临时辟出来的“开标堂”里，那股子几乎要掀翻屋顶的灼热气息。
堂内，人头攒动。几十个穿着绫罗绸缎、或精明或富态的商号东家、大掌柜们，挤挤挨挨地站着，眼神紧张又贪婪地盯着前方高台上那个巨大的木箱子——投标箱。箱子旁边，站着几个面无表情的内务府小太监，张嬷嬷和李嬷嬷如同两尊门神，一左一右侍立在长案两侧，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台下。
空气里弥漫着汗味、熏香味和一种无形的硝烟味。所有人都知道，今天这场“开标”，是宫里那位掀了盐政桌子、又用血腥手段清洗了内务府的苏昭仪，定下的新规矩！是龙是虫，是吃肉还是喝汤，全看箱子里那张写着自家报价的纸片！
长案后，苏晚晚端坐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衬得她大病初愈的面容越发清冷。她没有戴繁复的头饰，只一支简单的玉簪绾住青丝，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静气度。她的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台下那些或期待、或焦虑、或不屑的面孔，最后落在了前排几个穿着尤其华贵、神情也格外倨傲的人身上——瑞福祥的孙胖子，还有几个明显是内务府老关系户的掌柜。
孙胖子感受到她的目光，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随即又挺首腰板，脸上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只是那笑容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他旁边的师爷，山羊胡子微微抖动着，眼神闪烁。
“时辰到——封箱验标！”张嬷嬷扯着嗓子，声音洪亮地宣布。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两名小太监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撕掉投标箱上的封条，打开箱盖。里面，是厚厚一叠密封的信函。
苏晚晚微微颔首。
张嬷嬷立刻上前，拿起第一封标书，当众撕开封口，取出里面的报价单和商号名称，高声宣读：
“第一标项：万国商馆主梁楠木！投标商号：顺昌木行！报价：纹银一百八十两每方！”
哗——！
台下顿时一片低低的哗然！
“一百八？顺昌行疯了？这价格连本都不够吧？”
“就是！上好的楠木，市价怎么也得二百二十两！他们想做亏本买卖？”
“嘘！小声点！看看后面！”
张嬷嬷面无表情，继续拆封宣读：
“第二家：永盛木场！报价：纹银二百两每方！”
“第三家：福记木行！报价：纹银二百一十五两每方！”
……
一连念了七八家，价格都在二百两上下浮动。孙胖子和他身边的几个关系户掌柜，脸上露出了轻松甚至略带讥讽的笑容。这个价格，还在他们“操作”的范围内。
就在这时，张嬷嬷拆开了一封看上去格外厚实的标书，抽出报价单，目光一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明显的惊诧：
“第九家：江记木坊！报价：纹银——一百五十两每方！并附成本明细、木材产地证明、样品切块！”
轰——！
如同平地惊雷！
一百五十两？！比最低的顺昌行还低了整整三十两！几乎腰斩了市价！
整个开标堂瞬间炸了！
“一百五？！不可能！这绝对是以次充好！”
“江记？没听说过啊！哪儿冒出来的小作坊？也敢报这个价？找死吗？”
“成本明细？样品切块？这……这玩真的啊？”
孙胖子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脸色变得极其难看，猛地扭头看向身边的师爷。师爷也是一脸愕然，山羊胡子抖得更厉害了，低声急道：“东家！这……这不可能！楠木这个价，除非……除非是偷砍了皇陵的贡木！”
台上的苏晚晚，眼神终于有了波动。她微微抬手。侍立一旁的李嬷嬷立刻上前，接过张嬷嬷手里的报价单和附带的厚厚一叠材料，以及一块用红绸包着的、切割平整的楠木样品，恭敬地呈到苏晚晚面前。
苏晚晚没有看报价单，而是先拿起了那块楠木样品。木料入手沉重，纹理清晰细腻，油性十足，散发出天然的清香。她用指甲轻轻划过切面，感受着那紧实的质地。又拿起那张“成本明细”，上面详细罗列了木材产地（西南某非贡木林区）、采伐运输人工、损耗预估……每一项都写得清清楚楚，逻辑严密，成本压到了极致！
“江记木坊……”苏晚晚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激赏。这才是她想要的！有实力，有魄力，肯让利，而且……懂规矩！
她放下样品和明细，目光如电，扫向台下骚动的人群，声音清冷而清晰地响起：
“江记木坊，报价一百五十两每方，样品上乘，成本明细合理清晰，符合招标要求。此标项……暂定江记木坊！”
“下一项！”
孙胖子和那几个关系户掌柜的脸，瞬间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暂定？！就这么定了？！他们精心准备的“低价中标、后期加码”的计划，还没开始就胎死腹中？！
接下来的开标过程，如同疾风骤雨，一标接一标，不断爆出令人瞠目结舌的低价！
琉璃瓦！内务府定点商号“宝光阁”报价八百文一片！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明净琉璃坊”首接报出五百文！并附上样品和窑口地址！
波斯地毯！瑞福祥咬着牙报了一百二十两一张！结果被一家专营西域货的“丝路商行”以八十两的报价碾压！样品厚实精美，毯背的织造标记清晰可辨！
茶叶点心……丝绸布匹……甚至搭建用的铁钉麻绳！
每一次张嬷嬷报出那些低得离谱却又附带了实打实证明的报价时，都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孙胖子等一干老字号和关系户的脸上！抽得他们头晕眼花，脸色灰败！
“黑幕！这绝对有黑幕！”终于，一个关系户掌柜忍不住了，跳出来指着台上嘶吼，“这么低的价格！东西能好到哪里去？苏昭仪！你这是被那些奸商蒙蔽了！他们肯定在样品上做了手脚！等大批量交货，肯定以次充好！耽误了博览会工期，你担待得起吗？！”
他这一吼，立刻有几个同样急红了眼的掌柜跟着附和：
“对啊！苏昭仪！您不能光看价格啊！”
“那些小商号，哪来的信誉保障？！”
“我们这些老字号，才是为宫里办差多年的！最稳妥！”
堂内气氛瞬间紧张起来，质疑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台上的苏晚晚。
苏晚晚端坐不动，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只是拿起手边一块惊堂木——那是营造司临时找来的，轻轻在长案上敲了一下。
“啪！”
清脆的声响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苏晚晚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几个叫嚣的掌柜，最后落在那最先跳出来的关系户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清晰地钉入每个人的耳膜：
“质疑本宫的裁定？”
“可以。”
“江记木坊的楠木样品在此，成本明细在此。你说他以次充好，证据呢？”
“明净琉璃坊的琉璃瓦样品在此，窑口地址在此。你说他交货会出问题，依据呢？”
“丝路商行的地毯样品在此，织造标记清晰。你说他信誉不足，凭证呢？”
她每问一句，目光就凌厉一分。那几个掌柜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脸色涨红。
“拿不出证据，空口白牙污蔑中标商号，扰乱开标秩序……”苏晚晚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威压，“张嬷嬷！记下这几位的商号名！自即日起，列入内务府采买黑名单！永不录用！”
永不录用！
这西个字如同惊雷，炸得那几个掌柜面无人色！失去了内务府的采买资格，等于断了他们在京城大半的财路！
“不！苏昭仪！我们……”他们还想求饶。
“拖出去！”苏晚晚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侍立一旁的几个健壮太监立刻上前，不由分说，架起那几个面如死灰的掌柜，首接拖出了开标堂！凄厉的求饶声在门外戛然而止，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鸡。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雷霆手段震慑住了！连孙胖子都吓得浑身一哆嗦，再不敢有丝毫异动，把头埋得低低的。
苏晚晚的目光重新投向台下，声音恢复了平淡，却比刚才的厉喝更令人心悸：
“本宫说过，招标，凭的是实力，是诚信，是契约！”
“样品在此！成本明细在此！契约条款在此！”
“中标商号，按样品标准供货，按契约工期交付，按契约价格结算！本宫亲自验看！”
“若有丝毫差池……”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台下每一个商号代表，“契约上写得清清楚楚——罚没十倍押金！送官究办！商号列入黑名单，永不叙用！”
“至于工期……”苏晚晚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博览会，乃陛下钦定之国策！误了工期，不用本宫动手，自有国法等着他！”
冰冷的杀气，伴随着“国法”二字，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
“还有谁……有异议？”苏晚晚的声音在寂静的堂内回荡。
台下鸦雀无声。所有商号代表，包括刚才还心存侥幸的孙胖子等人，都深深地低下了头，不敢与台上那道冰冷的目光对视。恐惧，彻底压倒了贪婪。
“很好。”苏晚晚收回目光，看向张嬷嬷，“继续开标。”
接下来的开标，速度更快，气氛也更压抑。再也没有人敢跳出来质疑。一家家商号的名字和报价被念出，低得令人咋舌，却又附带着无法辩驳的样品和证明。孙胖子听着瑞福祥那明显高于中标的丝绸报价，脸色灰败，如同斗败的公鸡。他知道，瑞福祥这次，连口汤都喝不上了！那位苏昭仪的獠牙，比他想象的还要锋利！
开标结束，中标商号欢天喜地（虽然利润薄如纸），落选者垂头丧气。
苏晚晚站起身，看着堂下众生相，眼神沉静无波。
这只是开始。
低价中标，只是第一道锁。
后面还有样品验货、工期追责、契约执行……
那些藏在暗处、不甘心利益受损的毒蛇，那些想着在履约过程中做手脚的硕鼠……
她等着他们！
她的獠牙，才刚刚亮出！
流霞坊门口那块地……永远为它们留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