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颠簸着转过陈留县界的土坡时,车帘震开一角。
扶苏透过缝隙,看见田垄间枯草像被火燎过,几个瘦骨嶙峋的人影趴在地里,指甲抠进冻硬的草根,破陶罐滚落在地,裂成几片。
那声响不是陶土破碎,是罐底残留的土渣砸在冰面上,像极了饿极之人牙关打颤的咯咯声。
扶苏想起咸阳宫宴上的琼浆玉液,指尖无意识叩上车壁:“停车。”
这荒败景象,与御史奏报里的“国泰民安”判若两地。
话音未落,一个白发老头连滚带爬扑到车轮前,额头磕在冻土上咚咚响:
“大老爷!行行好!给口吃的吧,俺们县三年没下过正经雨,粮全被官差抢光了……”
扶苏掀帘下车,寒风吹得他锦袍猎猎作响。
他瞥见老头身后,一个孩子蜷在路边,袖口露出的胳膊上结着流脓的痂。
更远处,几个青壮被麻绳捆在树下,嘴唇干裂得渗着血。
“粮食呢?”扶苏声音发沉。
老头猛地撕开烂袄,怀里掉出的不是粮,是个用破布裹着的土疙瘩,上面还沾着草屑。
他抓起土疙瘩狠狠砸在地上,裂成两半的黄土里滚出几粒虫蛀的稻草:
“瞧见没?冯忠那狗官说,这叫‘金裹银’!黄土是‘金’,稻草是‘银’,陛下洪福齐天,我们吃了能成仙!可俺儿子吃了三天,拉血拉得站不起来啊!”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铜锣声。
十六个衙役押着辆木车过来,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吱呀怪响。
车后绑着五个青壮年,嘴里塞着破布,脖颈间渗着血——显然刚挨过打。
“让开让开!”前头的衙役头子挥着牛皮鞭,“朝廷的救灾粮车,冲撞了砍头!”
带头的衙役看见了前方的车队,脚步顿了顿,上下打量蒙恬的铠甲,“哪来的军爷?别挡道!”
蒙恬跨前半步,甲胄相撞发出清响:
“我家公子问你,陈留县的百姓都快饿死了,你们送的什么粮?”
衙役甩了甩鞭梢:“你管得着吗?这是咸阳给的救济粮!再啰嗦,连你一起抓去蹲大牢!”
扶苏手指着麻袋问道:“里面装的什么?”
未等衙役回答,麻袋口子被蒙恬一刀挑开,黄褐色土疙瘩从布袋中碌碌滚出来。
这就是冯忠嘴里的‘金裹银’!”
对于一个来自现代人的思维,从未想过,盛如大秦,百姓生活竟如此艰苦。
扶苏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去把陈留县令叫来。”
扶苏转头对亲卫说道,“再打开陈留粮仓,给百姓煮粥。”
衙役头子慌了神,往前进两步:“你、你是谁?敢动朝廷的粮……”
衙役头子刚扬起鞭子,目光撞上蒙恬肩甲的玄铁纹,瞳孔瞬间缩成针尖。
“蒙、蒙家军?!”
他鞭子“当啷”落地,尿液顺着裤腿渗出来,连滚带爬往田埂下钻。
“蒙恬,你安排后面车队继续向前,我们在这里断个案”
半个时辰后,陈留县令冯忠骑着骡子赶来,远远看见蒙恬的军旗,慌忙滚下骡背,跌得冠帽歪斜。
“下官不知上使驾到,死罪死罪!”
冯忠八字胡随着说话不停蠕动,膝行到扶苏面前,的肚子压得腰带吱吱作响,
“这、这都是误会……”
“误会?”扶苏微笑着踢了踢脚边的土疙瘩,
“你拿黄土充救济粮,也是误会?”
冯忠额头沁出冷汗,偷瞄蒙恬的脸色:
“实不相瞒,下官也是没法子……咸阳那边催粮催得紧,今年又遭蝗灾,实在凑不够数目……”
“咸阳谁催你?”扶苏追问。
冯忠嘴唇发抖,偷瞥西周百姓,忽然拔高声音:
“是、是胡亥皇子!他说陛下万寿,各郡县需多征三成‘祥瑞粮’,还说……”
他突然哽住,目光游移。
“说什么?”蒙恬踏前一步,靴底碾碎土块。
冯忠猛地磕头:“胡亥皇子说,若有郡县敢抗命,便按‘通敌’论处!下官怕掉脑袋,才出此下策……”
人群中一个孩子突然哭着喊“爹爹”,手指向车后被绑的青壮男子——其中一个满脸血污的汉子正是孩子的父亲。
一旁的老头突然扯开孩子衣襟,露出肋骨上的鞭痕,那伤痕和扶苏在现代社会见过的家暴照片一模一样。
下一秒,汉子挣开绑绳扑过来,领口甩出片腐烂的女人衣角:
“这是我媳妇上吊时扯下来的!冯忠抢粮那天,他摸着我媳妇屁股说“饿死事小,误了皇子祥瑞事大!”
人群中,无数谩骂声,哭嚎声刺的扶苏心脏生疼。
听到此的扶苏突然抬脚,镶玉的靴底狠狠踩在冯忠颧骨上,将他整张肥脸碾进结冰的泥坑里。
泥水混着草屑溅上冯忠的八字胡,他疼得嗷嗷怪叫,的肚子在地上蠕动,像条被踩扁的蛆虫。
“祥瑞?”
扶苏冷笑,靴跟碾过他后颈凸起的椎骨,
“你的脸皮比这黄土还厚,正好糊个粮仓,写上‘胡亥亲赐祥瑞’——让天下人看看,天家的‘祥瑞’是怎么拿百姓的骨头磨出来的!”
蒙恬突然拔刀架在冯忠脖子上,刀刃划破他的油皮,渗出血珠。
“蒙将军!”冯忠红肿着脸,含糊不清的说道:
“下官愿交代!胡亥皇子还让下官……让下官暗中搜集扶苏公子的‘过失’,说将来……”
“够了”
扶苏厉喝一声,环顾西周百姓——众人眼里既有期待又有恐惧。
扶苏放缓语气:“乡亲们听着!今日本公子把话撂在这——闹灾不是你们的错,是那些狗官拿‘皇粮’当幌子喝你们的血!”
扶苏猛地扯下腰间镶玉金带,翡翠扣头“啪”地砸进脚边的牛粪里,溅起黑污。
他抬手揪住锦袍前襟,“刺啦”一声从领口撕到腰间,昂贵的苏绣龙纹裂成两半,露出里面素色中衣。
“这满身绫罗,沾了你们的血!”
他将碎袍甩在冯忠脸上,环视跪地的百姓,声音如冰碴砸地,
“天家威严?没有你们弯腰种田,哪来咸阳宫的金砖玉瓦?往后谁再敢拿‘皇粮’喝你们的血——”
他指节捏得发白,指向被绑的衙役,“就像他们一样,扒了官皮,喂给野狗!”
扶苏一脚将冯忠踢向蒙恬:“将他和赵高那阉人一起关起来,押解上路。”
扶苏不解气,又上前揪住冯忠后颈肥膘,像拎起一头待宰的阉猪,将他脸按进牛粪堆里狠搓:
“听好了狗东西——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烤红薯!烤糊的那种!”
话音未落,那个露肋骨的孩子突然扯着嗓子喊:
“对!让他种红薯喂猪!”
旁边瞎了只眼的老汉跟着嚎:
“对!让他蹲茅坑边烤边吃自己拉的屎!”
人群像被点燃的干柴,“轰”地炸开:“喂猪!”“苦红薯!”“让他吃自己拉的屎!”
夜深———陈留县县衙———
“开仓啦”随着亲卫们大喊,搬出从陈留县私藏的精米熬成的两大锅粥。
扶苏脱掉披风,亲自给百姓盛粥,轮到那个孩子时,他突然从袖中摸出块硬饼——那是他今早没吃完的口粮。
“吃吧。”扶苏蹲下来,哽咽的说道,掰碎饼子泡在粥里,“以后不会再饿肚子了。”
孩子盯着饼子,突然哇地哭出来,扑进扶苏怀中。
老头抹着泪说:“公子这般心肠,定是百姓的福分……要是陛下能听见俺们的苦……”
“以后会听见的。”扶苏轻声说,“我会让天下再也没有苛政。”
蒙恬站在火把旁,看着扶苏被百姓围住的身影。
“大秦有明君了”眼角的泪水在这个三尺大汉眼角掉落。
蒙恬喉结滚动,手不自觉按上腰间鼓囊囊的皮袋。
那里除了兵符,还有一卷用黄绫裹着的遗诏,陛下临终前“扶苏继位,大赦天下”的字迹仿佛还在发烫。
蒙恬眼神一冷,按在皮袋上的手攥得更紧——这陈留县的冤情,怕是赵高、胡亥乱政下的冰山一角。
五更天时,车队重新上路。
百姓们跪在道边相送,那个孩子攥着扶苏给的饼子,追着马车跑了半里地。
“蒙将军,”扶苏探出头问道,“你说父皇当年看见的百姓,也是这般模样吗?”
蒙恬沉默片刻,沉声道:
“陛下扫六合时,百姓盼着太平。如今……”
他没说完,而是看向前方。
扶苏望向咸阳方向,声音低沉:
“等我登上皇位,第一件事就是废除‘祥瑞粮’,再免陈留县三年赋税。至于胡亥……”
他握紧拳头,“他既把百姓当作草芥,就该知道,草芥聚起来,也能掀翻他的朝堂。”
车队行出十里,扶苏回头望去——陈留县的百姓仍跪在道边,像一排排被霜打弯的禾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