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们上路了。
天,还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洗干净的脏抹布,盖在商丘(河南商丘)城的上头。
城里头静得吓人。
往日里那些走街串巷的叫卖声,那些孩童的嬉闹声,都没了。
只剩下风吹过巷子,发出鬼哭一样的呜呜声。
还有就是,额们三个人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下一下,砸在额的胸口。
石头在前头探路,他把自个儿缩得像只受了惊的猫,贴着墙根走,眼睛像鹰一样,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街角。
额走在中间,一手牵着木金父,一手按在怀里的那几张纸上。
那纸,是热的。
是额的体温把它捂热的。
额觉得,那不是纸。
那是林夏留下的一团火。
一团能把额从里到外都烧干净,再重新捏吧成另外一个人的火。
木金父的小手在额的大手里头,冰凉冰凉的,还一个劲儿地抖。
娃儿不哭不闹,就是抖。
他晓得,出大事了。
他爹没了,他家没了,现在,连那个会教他画“人”字的林夏姐姐也没了。
额心里头疼得像被刀子剜。
额攥紧了他的手,想把额手心的热气传给他一点。
“别怕,”额低声说,“有额在。”
娃儿抬起头,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额。
里头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让人心碎的茫然。
他好像在问,有恁在,又能咋样?
是啊,有额在,又能咋样?
额现在就是个丧家之犬。
华督的老狗们,肯定满城都在嗅额们的气味。
额们得在他们找到额们之前,从这个铁桶一样的城里头钻出去。
石头打了个手势,额们闪进了一个破败的院子。
院子里头,一口枯井,半堵残墙。
“将军,”石头喘着粗气,脸上都是汗,“南门那边盘查得最紧,额们得从西边绕,那边有个狗洞,兴许能钻出去。”
额点了点头,把木金父拉到怀里,让他靠着墙角坐下。
“恁俩在这儿等着,额去探探。”石头压低了声音,身子一闪,又不见了。
院子里头,只剩下额和木金父。
还有死一样的寂静。
额从怀里,掏出了那几张纸。
额又看了一遍。
上头的字,额还是一个也认不得。
可那些图,额却越看越觉得有门道。
那张画着一排排小人儿的图,下头写着“队列训练”。
小人儿们站得笔首,胳膊腿都摆在同一个地方。
林夏说过,这样练出来的兵,才叫兵。
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还有那张画着一堆圈圈杠杠的图,叫“高炉炼钢示意图”。
额看不懂,可额记得她说,用这种法子炼出来的铁,比额们晋国(山西)最好的青铜剑还要硬,还要韧。
还有……还有好多好多。
每一张纸,都像一扇门。
推开它,后头就是一个额想都不敢想的新天地。
额看得入了迷。
额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纸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字。
额好像能感觉到,林夏当初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是啥样的心情。
她一定是一边写,一边在心里头骂额是个不晓得变通的土鳖。
也一定是一边画,一边在心里头叹气,愁着额这个憨货到底能不能看懂。
额想着想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子又热了。
额把脸埋进那几张纸里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上头,好像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子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香味。
很淡,很淡。
像梦一样。
然后,额的脑袋就猛地一沉。
天旋地转。
眼前的破院子,枯井,残墙,都开始扭曲,打旋,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漆漆的漩涡。
额的身子一轻,就像被那漩涡给吸了进去。
等额再睁开眼。
额,愣住了。
这是哪儿?
额站在一个大得没边,亮得晃眼的大殿里。
这大殿的地上,铺着能照出人影儿的光滑石头,比晋侯宫里磨得最亮的铜镜还要光。
头顶上,没有梁,没有椽,挂着好多会发光的琉璃珠子,把整个大殿照得跟白天一样,可那光,却一点儿也不热。
空气里,有一股子怪味。
说不上来是香还是臭,但很干净,吸到肺里头,不带一点儿土腥味。
好多人。
好多穿着奇奇怪怪衣服的人,在额身边走来走去。
他们有的,身上穿的布料比额见过的最华丽的丝绸还要鲜亮,可那样式,却简单得可笑,有的甚至连胳膊大腿都露在在外头,也不嫌害臊。
他们手里头都拿着一块黑乎乎的、会发光的小牌子,低着头,手指头在上头划拉来划拉去,脸上不是笑就是愁,跟中了邪一样。
没人看额。
他们好像都看不见额。
额就像个鬼魂,飘在这群怪人里头。
额心里头慌得一批。
这是啥地方?阴曹地府?还是天上神仙住的宫殿?
额想喊,想叫,可额一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额只能飘。
漫无目的地飘。
额飘过一排排巨大的、透明的石壁。
石壁后头,放着好多额们那个时代的东西。
有陶罐,有铜鼎,有生了锈的戈和矛。
它们都被安安静静地放在那儿,旁边还立着个小牌子,上头写着额不认得的字。
好多人围着那些东西看,指指点点,嘴里头说着额听不懂的话。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好奇,一种研究的表情。
就像额们看地里头刨出来的、前朝的玩意儿一样。
额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额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里,不是阴曹,也不是天宫。
这里,是……后世。
是林夏说的,那个几千年后的世界。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中了额的脑子。
林夏!
她在哪儿?
她是不是也在这儿?
额开始发疯一样地寻找。
额飘过一个个展厅,撞开一个个看不见额的身体。
额的心,跳得比在商丘(河南商丘)城里逃命的时候还要快。
额怕。
额怕找不到她。
额怕这一切,都只是额死前的又一场大梦。
然后,额就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石壁前头。
还是那个身影,还是那头利索的短发。
她好像……瘦了。
也好像……累了。
她的背影,没有了当初在额身边时的那种鲜活气儿,多了一点说不出的孤单。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像一尊望夫石。
额慢慢地,慢慢地飘了过去。
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个透明的石壁里头。
然后,额就看到了。
额的剑。
昭明。
它就那么斜斜地插在一个架子上。
剑身上,还能看到当年在城濮(河南濮阳)战场上砍出来的豁口。
剑刃,己经不再锋利,上头蒙着一层厚厚的、怎么也擦不掉的时光。
剑柄上缠着的布条,早就烂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青铜。
可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就像认得额自己手上的掌纹。
那是陪着额从晋国(山西)到宋国(河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
是额在最绝望的时候,唯一能握在手里的东西。
如今,它却像个被拔了牙的老虎,被关在这个透明的笼子里头,成了一个被人围观的古董。
它的旁边,也立着一个小牌子。
牌子上,刻着一行字。
【晋·曲沃大夫魏昭佩剑——昭明】
下头还有一行小字。
【……其生平事迹多见于林夏教授所著《魏昭春秋》,史学界对其真实性,尚存争议。】
争议……
又是这两个字。
额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额看到林夏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把手掌贴在了那面冰冷的透明石壁上。
她的手,正好就印在昭明剑的上方。
她的肩膀,在微微地发抖。
额听不到她在想啥。
可额能感觉到。
额能感觉到她心里头那股子排山倒海一样的委屈,和不甘。
她不晓得跟多少人争过,吵过。
她不晓得被多少人嘲笑过,质疑过。
她一个人,扛着额们的过往,扛着额们那个血与火的时代,在跟她整个世界对抗。
就为了告诉他们,额,魏昭,活过。
额们那些人,那些事,不是假的。
额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额喘不过气。
傻婆娘。
额在心里头骂她。
恁图个啥呀?
额慢慢地飘到她身边。
额也伸出手。
额那只虚幻的、没人能看见的手,穿过了那层透明的石壁,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的手,很凉。
额想给她捂热乎了。
就在额的手,碰到她的那一瞬间。
轰——
额的脑子里,好像炸开了一万个响雷。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疯狂地涌了进来。
额看到了她站在那个大殿里,对着底下的人,骄傲地喊出“礼兵合一”。
额看到了她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灯下,对着一堆竹简和帛书,一看就是一整夜,她的桌子上,摆着一碗早就凉透了的泡面。
额看到了她去了一个叫“曲沃考古现场”的地方,当她看到昭明剑从土里头被挖出来的时候,她一个研究历史的教授,哭得像个娃儿。
额看到了她为了证明额们的存在,跟那些白头发的老头子拍着桌子吵架,被人骂是“学术疯子”。
她一个人,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她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
然后,画面一转。
她也“看”到了额。
她看到了额带着木金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头,像老鼠一样穿行在宋国的荒野上。
她看到了额饿得眼冒金星,却把最后半块干饼塞给了木金父。
她看到了额在冰冷的河水里跋涉,背着发高烧的娃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看到了额被华督的追兵堵在山谷里,额把木金父藏在山洞里,一个人,一把剑,对着上百的敌人,发起了冲锋。
她看到了额浑身是血,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可额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额们俩。
就这么隔着两千多年的时光,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看着彼此的挣扎。
看着彼此的孤独。
看着彼此的,死不回头。
没有声音。
没有言语。
可额们都懂了。
比任何时候都要懂。
额懂了她为何要一个人,固执地守护着那段“有争议”的历史。
因为那是额们共同的根。
是额们这个族群,之所以能站到今天的起点。
她也懂了额为何要在那样的乱世里,明明可以苟活,却偏要选择一条最难走的路。
因为额们的心里头,都装着一个比自己的命,还要紧的东西。
那东西,叫“文明”。
叫“传承”。
叫“华夏”。
守护它。
一个念头,同时在额们俩的脑子里响起。
清清楚楚。
响亮如钟。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商量。
这是一个约定。
一个跨越了生死的,契约。
额,在过去,用血与火,为这个文明杀出一条生路,把它从“礼崩乐乐”的废墟里头,重新建立起来。
她,在未来,用笔与口,为这个文明守住它的记忆,让所有后世子孙都晓得,额们的祖先,曾经如何顶天立地。
额们,是战友。
是真正的,生死与共的,战友。
额对着她,笑了。
额看到,她的眼泪,终于决了堤。
可她的嘴角,也同样,在上扬。
那是额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比月光下的桃花,还要好看。
……
“将军!将军!”
额又被人摇醒了。
额睁开眼,看到的,是石头那张写满了焦急的大脸。
“恁又哭又笑的,咋了?魔怔了?”
额没说话。
额慢慢地坐了起来。
外头,天己经黑透了。
额们在这个破院子里,躲了一整天。
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上头,仿佛还残留着她手背的冰凉,和她眼泪的滚烫。
额的心,很静。
前所未有的静。
像一场暴风雨过后,湛蓝如洗的天空。
所有的迷茫,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委屈,都被那场跨越千年的对视,给洗干净了。
额知道,额该做啥了。
额不光是要活下去。
额要活得好好的。
额要活成她书里写的那个样子。
不,额要活得比她写的,还要精彩一万倍。
额要让“争议”这两个字,从昭明剑的那个小牌子上,彻彻底底地消失。
额要让所有后世的人,提起额魏昭,都得竖起个大拇指,说一声:
这山西(山西)来的土鳖,是条汉子!
“石头。”额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欸!”
“咱们,不从狗洞走了。”
“啊?”石头愣住了,“那咋走?”
额的目光,望向了灯火通明的商丘(河南商丘)城门方向。
额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里,带着一点疯狂,一点决绝,还有一点,连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属于后世的狡黠。
“咱们,从大门走。”
额说。
“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