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昭春秋

第四十八章 永恒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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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魏昭春秋
作者:
礼知心
本章字数:
9348
更新时间:
2025-07-07

额们上路了。

天,还是灰蒙蒙的,像一块没洗干净的脏抹布,盖在商丘(河南商丘)城的上头。

城里头静得吓人。

往日里那些走街串巷的叫卖声,那些孩童的嬉闹声,都没了。

只剩下风吹过巷子,发出鬼哭一样的呜呜声。

还有就是,额们三个人的心跳声。

咚,咚,咚。

一下一下,砸在额的胸口。

石头在前头探路,他把自个儿缩得像只受了惊的猫,贴着墙根走,眼睛像鹰一样,警惕地扫过每一个街角。

额走在中间,一手牵着木金父,一手按在怀里的那几张纸上。

那纸,是热的。

是额的体温把它捂热的。

额觉得,那不是纸。

那是林夏留下的一团火。

一团能把额从里到外都烧干净,再重新捏吧成另外一个人的火。

木金父的小手在额的大手里头,冰凉冰凉的,还一个劲儿地抖。

娃儿不哭不闹,就是抖。

他晓得,出大事了。

他爹没了,他家没了,现在,连那个会教他画“人”字的林夏姐姐也没了。

额心里头疼得像被刀子剜。

额攥紧了他的手,想把额手心的热气传给他一点。

“别怕,”额低声说,“有额在。”

娃儿抬起头,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额。

里头没有眼泪,只有一种让人心碎的茫然。

他好像在问,有恁在,又能咋样?

是啊,有额在,又能咋样?

额现在就是个丧家之犬。

华督的老狗们,肯定满城都在嗅额们的气味。

额们得在他们找到额们之前,从这个铁桶一样的城里头钻出去。

石头打了个手势,额们闪进了一个破败的院子。

院子里头,一口枯井,半堵残墙。

“将军,”石头喘着粗气,脸上都是汗,“南门那边盘查得最紧,额们得从西边绕,那边有个狗洞,兴许能钻出去。”

额点了点头,把木金父拉到怀里,让他靠着墙角坐下。

“恁俩在这儿等着,额去探探。”石头压低了声音,身子一闪,又不见了。

院子里头,只剩下额和木金父。

还有死一样的寂静。

额从怀里,掏出了那几张纸。

额又看了一遍。

上头的字,额还是一个也认不得。

可那些图,额却越看越觉得有门道。

那张画着一排排小人儿的图,下头写着“队列训练”。

小人儿们站得笔首,胳膊腿都摆在同一个地方。

林夏说过,这样练出来的兵,才叫兵。

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还有那张画着一堆圈圈杠杠的图,叫“高炉炼钢示意图”。

额看不懂,可额记得她说,用这种法子炼出来的铁,比额们晋国(山西)最好的青铜剑还要硬,还要韧。

还有……还有好多好多。

每一张纸,都像一扇门。

推开它,后头就是一个额想都不敢想的新天地。

额看得入了迷。

额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纸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字。

额好像能感觉到,林夏当初写下这些字的时候,是啥样的心情。

她一定是一边写,一边在心里头骂额是个不晓得变通的土鳖。

也一定是一边画,一边在心里头叹气,愁着额这个憨货到底能不能看懂。

额想着想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眶子又热了。

额把脸埋进那几张纸里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上头,好像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子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香味。

很淡,很淡。

像梦一样。

然后,额的脑袋就猛地一沉。

天旋地转。

眼前的破院子,枯井,残墙,都开始扭曲,打旋,最后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漆漆的漩涡。

额的身子一轻,就像被那漩涡给吸了进去。

等额再睁开眼。

额,愣住了。

这是哪儿?

额站在一个大得没边,亮得晃眼的大殿里。

这大殿的地上,铺着能照出人影儿的光滑石头,比晋侯宫里磨得最亮的铜镜还要光。

头顶上,没有梁,没有椽,挂着好多会发光的琉璃珠子,把整个大殿照得跟白天一样,可那光,却一点儿也不热。

空气里,有一股子怪味。

说不上来是香还是臭,但很干净,吸到肺里头,不带一点儿土腥味。

好多人。

好多穿着奇奇怪怪衣服的人,在额身边走来走去。

他们有的,身上穿的布料比额见过的最华丽的丝绸还要鲜亮,可那样式,却简单得可笑,有的甚至连胳膊大腿都露在在外头,也不嫌害臊。

他们手里头都拿着一块黑乎乎的、会发光的小牌子,低着头,手指头在上头划拉来划拉去,脸上不是笑就是愁,跟中了邪一样。

没人看额。

他们好像都看不见额。

额就像个鬼魂,飘在这群怪人里头。

额心里头慌得一批。

这是啥地方?阴曹地府?还是天上神仙住的宫殿?

额想喊,想叫,可额一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额只能飘。

漫无目的地飘。

额飘过一排排巨大的、透明的石壁。

石壁后头,放着好多额们那个时代的东西。

有陶罐,有铜鼎,有生了锈的戈和矛。

它们都被安安静静地放在那儿,旁边还立着个小牌子,上头写着额不认得的字。

好多人围着那些东西看,指指点点,嘴里头说着额听不懂的话。

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好奇,一种研究的表情。

就像额们看地里头刨出来的、前朝的玩意儿一样。

额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额好像有点明白了。

这里,不是阴曹,也不是天宫。

这里,是……后世。

是林夏说的,那个几千年后的世界。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中了额的脑子。

林夏!

她在哪儿?

她是不是也在这儿?

额开始发疯一样地寻找。

额飘过一个个展厅,撞开一个个看不见额的身体。

额的心,跳得比在商丘(河南商丘)城里逃命的时候还要快。

额怕。

额怕找不到她。

额怕这一切,都只是额死前的又一场大梦。

然后,额就看到了她。

她就站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石壁前头。

还是那个身影,还是那头利索的短发。

她好像……瘦了。

也好像……累了。

她的背影,没有了当初在额身边时的那种鲜活气儿,多了一点说不出的孤单。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像一尊望夫石。

额慢慢地,慢慢地飘了过去。

额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那个透明的石壁里头。

然后,额就看到了。

额的剑。

昭明。

它就那么斜斜地插在一个架子上。

剑身上,还能看到当年在城濮(河南濮阳)战场上砍出来的豁口。

剑刃,己经不再锋利,上头蒙着一层厚厚的、怎么也擦不掉的时光。

剑柄上缠着的布条,早就烂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青铜。

可额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就像认得额自己手上的掌纹。

那是陪着额从晋国(山西)到宋国(河南),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

是额在最绝望的时候,唯一能握在手里的东西。

如今,它却像个被拔了牙的老虎,被关在这个透明的笼子里头,成了一个被人围观的古董。

它的旁边,也立着一个小牌子。

牌子上,刻着一行字。

【晋·曲沃大夫魏昭佩剑——昭明】

下头还有一行小字。

【……其生平事迹多见于林夏教授所著《魏昭春秋》,史学界对其真实性,尚存争议。】

争议……

又是这两个字。

额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额看到林夏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把手掌贴在了那面冰冷的透明石壁上。

她的手,正好就印在昭明剑的上方。

她的肩膀,在微微地发抖。

额听不到她在想啥。

可额能感觉到。

额能感觉到她心里头那股子排山倒海一样的委屈,和不甘。

她不晓得跟多少人争过,吵过。

她不晓得被多少人嘲笑过,质疑过。

她一个人,扛着额们的过往,扛着额们那个血与火的时代,在跟她整个世界对抗。

就为了告诉他们,额,魏昭,活过。

额们那些人,那些事,不是假的。

额的心,像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住了,疼得额喘不过气。

傻婆娘。

额在心里头骂她。

恁图个啥呀?

额慢慢地飘到她身边。

额也伸出手。

额那只虚幻的、没人能看见的手,穿过了那层透明的石壁,轻轻地,轻轻地,覆在了她的手背上。

她的手,很凉。

额想给她捂热乎了。

就在额的手,碰到她的那一瞬间。

轰——

额的脑子里,好像炸开了一万个响雷。

无数的画面,无数的声音,疯狂地涌了进来。

额看到了她站在那个大殿里,对着底下的人,骄傲地喊出“礼兵合一”。

额看到了她一个人坐在昏暗的灯下,对着一堆竹简和帛书,一看就是一整夜,她的桌子上,摆着一碗早就凉透了的泡面。

额看到了她去了一个叫“曲沃考古现场”的地方,当她看到昭明剑从土里头被挖出来的时候,她一个研究历史的教授,哭得像个娃儿。

额看到了她为了证明额们的存在,跟那些白头发的老头子拍着桌子吵架,被人骂是“学术疯子”。

她一个人,走了好远好远的路。

她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

然后,画面一转。

她也“看”到了额。

她看到了额带着木金父,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头,像老鼠一样穿行在宋国的荒野上。

她看到了额饿得眼冒金星,却把最后半块干饼塞给了木金父。

她看到了额在冰冷的河水里跋涉,背着发高烧的娃儿,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她看到了额被华督的追兵堵在山谷里,额把木金父藏在山洞里,一个人,一把剑,对着上百的敌人,发起了冲锋。

她看到了额浑身是血,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可额的眼睛,却亮得吓人。

额们俩。

就这么隔着两千多年的时光,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看着彼此的挣扎。

看着彼此的孤独。

看着彼此的,死不回头。

没有声音。

没有言语。

可额们都懂了。

比任何时候都要懂。

额懂了她为何要一个人,固执地守护着那段“有争议”的历史。

因为那是额们共同的根。

是额们这个族群,之所以能站到今天的起点。

她也懂了额为何要在那样的乱世里,明明可以苟活,却偏要选择一条最难走的路。

因为额们的心里头,都装着一个比自己的命,还要紧的东西。

那东西,叫“文明”。

叫“传承”。

叫“华夏”。

守护它。

一个念头,同时在额们俩的脑子里响起。

清清楚楚。

响亮如钟。

这不是请求,也不是商量。

这是一个约定。

一个跨越了生死的,契约。

额,在过去,用血与火,为这个文明杀出一条生路,把它从“礼崩乐乐”的废墟里头,重新建立起来。

她,在未来,用笔与口,为这个文明守住它的记忆,让所有后世子孙都晓得,额们的祖先,曾经如何顶天立地。

额们,是战友。

是真正的,生死与共的,战友。

额对着她,笑了。

额看到,她的眼泪,终于决了堤。

可她的嘴角,也同样,在上扬。

那是额见过的,最好看的笑容。

比月光下的桃花,还要好看。

……

“将军!将军!”

额又被人摇醒了。

额睁开眼,看到的,是石头那张写满了焦急的大脸。

“恁又哭又笑的,咋了?魔怔了?”

额没说话。

额慢慢地坐了起来。

外头,天己经黑透了。

额们在这个破院子里,躲了一整天。

额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那上头,仿佛还残留着她手背的冰凉,和她眼泪的滚烫。

额的心,很静。

前所未有的静。

像一场暴风雨过后,湛蓝如洗的天空。

所有的迷茫,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委屈,都被那场跨越千年的对视,给洗干净了。

额知道,额该做啥了。

额不光是要活下去。

额要活得好好的。

额要活成她书里写的那个样子。

不,额要活得比她写的,还要精彩一万倍。

额要让“争议”这两个字,从昭明剑的那个小牌子上,彻彻底底地消失。

额要让所有后世的人,提起额魏昭,都得竖起个大拇指,说一声:

这山西(山西)来的土鳖,是条汉子!

“石头。”额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

“欸!”

“咱们,不从狗洞走了。”

“啊?”石头愣住了,“那咋走?”

额的目光,望向了灯火通明的商丘(河南商丘)城门方向。

额的嘴角,勾起了一丝笑意。

那笑意里,带着一点疯狂,一点决绝,还有一点,连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属于后世的狡黠。

“咱们,从大门走。”

额说。

“杀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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