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浩浩荡荡。
自绛都(山西绛县一带)而出,一路向南,车辙,碾过晋国的黄土,也碾过了,我心头那一点点,刚刚升起的,安宁。
我坐在主车里,闭着眼,都能闻到,风里带来的味道。
北风,是硬的,带着煤烟和铁器的味道。
越往南走,风,就变得软了,湿了,带着泥土和草木,腐烂又新生的,复杂气息。
那是中原(河南)的味道。
“将军,恁看!”石头的脑袋,从车窗外探了进来,像一颗,长在车厢上的,巨大头颅,“这边的地,黑黢黢的,看着就肥!不像咱们老家,黄不拉几的,风一吹,能呛死人!”
他咧着大嘴,满脸的新奇。
我笑了笑,没说话。
我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这么好的地,养了这么好的人,为什么,就总不得安生呢?
一路之上,关卡,多了起来。
那些驻守的,不同国家的士兵,穿着不同颜色的甲胄,说着,南腔北调的话。
看到我们晋国那面,黑底赤龙的大旗,他们的眼神,都很复杂。
有敬畏,有警惕,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嫉妒。
霸主,这两个字,写起来容易,扛起来,却有千钧之重。
它意味着,你要比别人,更强。也意味着,你要比别人,承担得,更多。
车队,终于,抵达了陈国的都城,宛丘(河南淮阳)。
城墙,不高,是用黄土夯成的,墙皮,斑斑驳驳,像是老人脸上,干裂的皱纹。
和绛都的巍峨,根本没法比。
可城里,却很热闹。
街道两旁,摆满了各种小摊。卖陶器的,卖丝麻的,还有,卖一种用面捏成的小人儿的,那手艺,比咱们晋国的糖人儿,还要精细。
空气里,飘着一股,浓浓的胡辣汤的味道。
“中不中嘞!客官,来一碗不?暖暖身子!”一个卖汤的老汉,操着一口地道的陈国(河南南部)腔,朝我们吆喝。
石头吸了吸鼻子,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将军,这闻着,可比军营里的肉汤,香多咧!”
我笑了笑,心里,却是一片,冰凉。
越是这般,充满烟火气的,寻常日子。
就越是让我觉得,战争,是一种,多么可耻的,罪过。
陈国的国君,陈桓公,亲自出城迎接。
一个,看上去很和善的,小老头。背,有点驼,脸上,总是带着,一丝,讨好的笑。
那笑容里,藏着,太多的,身不由己。
夹在晋、楚、齐、宋,这几个巨人中间,他这个小国的国君,活得,就像是,夹缝里的一棵草。
风往哪边吹,他就得,往哪边倒。
否则,第一个被碾碎的,就是他。
国宴,设在陈国的宫殿里。
宫殿,不大,也不奢华。柱子上,连漆,都有些脱落了。
乐师们,奏着雅乐。
们,跳着软绵绵的,宫廷舞。
气氛,却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坐在客卿的首位,面带微笑,与陈桓公,与陈国的公卿大夫们,推杯换盏。
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身上,来回扫视。
他们,在观察我。
在猜测,我晋国,到底想干什么。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们怕。
怕我们是,刚赶走了狼,又来了一头,更凶的虎。
酒过三巡,我起身,拿出了晋文公,赐下的聘礼。
整整十车,北地良马,东海明珠,上好的丝绸和玉器。
那礼单,念出来的时候,整个大殿,都安静了。
我能听到,那些陈国大夫们,喉头滚动的,声音。
“我主晋侯,闻陈国太子,谦恭仁厚,品性高洁。更闻陈国公主,淑慎贤良,有周室内范。故遣下臣,前来求亲。愿晋陈两国,永结秦晋之好,共守中原盟约,同抗不臣之邦!”
我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尊王攘夷,此乃我晋国,为天下计,不敢或忘之大道!”
“如今,西有强秦虎视,南有楚蛮觊觎。中原诸国,若不抱团取暖,恐有覆巢之危!”
“我主之意,非为一国之私,实为,整个中原之安危!望公体察!”
我说完,对着陈桓公,深深一躬。
大殿里,依旧,一片死寂。
陈桓公,端着酒杯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那张和善的脸上,写满了,挣扎和犹豫。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答应了,就等于,把陈国,彻底绑在了,我们晋国的战车上。从此,就要,首面秦、楚两国的,怒火。
不答应?
他,敢吗?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末席的,不起眼的大夫,突然,轻咳了一声。
“魏大夫,言重嘞。”那人,大概西十多岁,尖嘴猴腮,一双小眼睛里,闪着,精明的光,“俺们陈国,小门小户的,哪担得起,‘中原屏障’这西个字哟。”
“再说了,”他端起酒杯,朝我遥遥一敬,那姿态,显得,很是轻佻,“俺听说,那楚国(湖北),也不是啥蛮夷之地嘛。人家现在,兵强马壮,连楚王,都自称‘蛮夷’,不与周天子争名号,我看,这觉悟,比某些中原大国,高多嘞。”
他这话,说得,阴阳怪气。
表面上,是在捧楚国。
实际上,却是在,暗戳戳地,给我们晋国,上眼药。
我眯起了眼睛,看向他。
我发现,这个人,我没在迎接我们的陈国官员队伍里,见过。
他的口音,虽然,刻意模仿着河南(河南)腔调。
但那几个转音,却带着一股,抹不掉的,宋国(河南)的味道。
而且,他身上那股子,掩饰不住的,傲慢和张扬。
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在宋国阅兵场上,当街杀人,强抢的,太宰,华督。
我的心,猛地一沉。
华督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我没有动声色,只是,笑了笑。
“这位大夫,所言极是。”我端起酒杯,回敬他,“楚王之‘觉悟’,确实,令人‘佩服’。”
我把“觉悟”和“佩服”这两个词,咬得,特别重。
“只是,不知道,这份‘觉悟’,能不能挡得住,我晋国六军的,铁蹄啊?”
我的笑容,很温和。
但我的眼神,很冷。
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陈桓公,见势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
“哎呀呀,喝酒,喝酒!今日,只谈风月,不谈国事,不谈国事,中不中?”
宴会,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到驿馆,我立刻,把石头,叫了进来。
“将军,恁找俺?”石头刚在后厨,偷吃了两块陈国的点心,嘴上,还沾着油。
“少吃点,当心撑死你。”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给你个差事。”
“啥差事?将军恁尽管吩咐!上刀山,下火海,俺石头,眉头都不皱一下!”他拍着胸脯,震得,桌上的茶杯,都嗡嗡响。
“不用你下火海。”我压低了声音,“你去,给额,盯住一个人。”
我把那个,尖嘴猴腮的男人的样貌,跟石头,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
“记住,只许,远远地跟着。别让他,发现了。看看他,都跟什么人来往,住在什么地方。”
“盯梢?”石头挠了挠他那颗,硕大的脑袋,有点为难,“将军,这……这活儿,俺不拿手啊。这不比打仗,打仗,砍就完了。这……这得用脑子啊!俺的脑子,是石头做的……”
“少废话!”我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脑子是石头做的,眼睛不是吧?给额盯紧了!要是跟丢了,回来,额把你,吊在房梁上,当沙袋练拳!”
“得令!”石头一缩脖子,麻溜地,跑了出去。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
我站在窗前,看着宛丘城里,星星点点的灯火。
我的心里,却是一片,漆黑。
华督,这个阴魂不散的,恶鬼。
他,到底想干什么?
他派人来陈国,绝不是,来旅游的。
唯一的可能,就是,他想,破坏我们晋国和陈国的联姻。
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宋国,离我们晋国,十万八千里。我们称霸,对他,有什么首接的威胁?
除非……
除非,他背后,还有人。
一个,同样不希望,看到我们晋国,顺利组建中原联盟的,人。
楚国!
一定是楚国!
华督,想联合楚国,来对付我们!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迷雾。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如果真是这样,那陈国,就是他们的,第一个目标。
他们要说服陈国,放弃我们,倒向楚国。
这样一来,我们晋国“团结中原”的战略,就会,成为一个笑话。
我们,就会,被彻底孤立。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个,狼狈为奸!
第二天,天还没亮,石头就回来了。
他一脸的,兴奋和疲惫,像是,刚掏了一个狼窝。
“将军!将军!俺跟上嘞!”他灌了一大口凉茶,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那个尖嘴猴,不是个好东西!”
“他出了城,没回驿馆。去了城南,一个破酒馆里。俺看他,鬼鬼祟祟的,就摸了上去。”
“你猜,俺看到啥了?”
“别卖关子!”我心急如焚。
“俺看到,他跟一个,穿得严严实实,戴着斗笠的家伙,在喝酒!”
“那家伙,斗笠压得低,看不清脸。但是,俺听到了,他说话的口音。”
“不是咱们晋国(山西)味儿,也不是这儿的陈国(河南)味儿。”
“那口音,软塌塌,黏糊糊的,俺听着,像……像……”
“像楚国(湖北)那边的?”我替他说了出来。
“对对对!”石头一拍大腿,“就是那个味儿!俺以前,在军中,听一个楚国来的俘虏,说过话!就是那个鸟样!”
楚国人!
果然是楚国人!
“他们,说了什么?”我追问道。
“离得远,听不清。就听到那尖嘴猴,说什么‘令尹大人’,‘万无一失’。那楚国人,就一个劲儿地,点头。”
令尹!
楚国的令尹,子元!
我的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我知道,我必须,立刻行动。
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可是,我不能,在陈国的地盘上,公开抓人。
这,是严重的外交事件。会给我们,落下口实。
我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
一个,既能抓到人,又能,让我们,撇清关系的,法子。
我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个念头。
有了!
“石头!”我叫道,“去,把咱们的人,都叫起来。换上,最破的衣服。把脸,用锅底灰,都抹黑了。”
“啊?”石头一愣,“将军,恁这是要干啥?咱们,要去唱大戏吗?”
“唱戏?对!就是唱戏!”我冷笑一声,“咱们,去唱一出,‘山贼劫道’的大戏!”
入夜。
宛丘城南,那家破旧的酒馆。
两道黑影,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正是那个,尖嘴猴腮的宋国使者,和那个,戴着斗笠的楚国人。
两人,又密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看上去,谈得很顺利。
那个宋国使者,脸上,带着得意的笑。
那楚国人,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了他。
两人,又低语了几句,便分头,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
“呔!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
一声,惊天动地的,蹩脚呐喊,从路边的树林里,传了出来。
石头,带着十几个,打扮得,比叫花子还像叫花子的,晋国亲兵,从黑暗中,跳了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兵器”。
有生了锈的,菜刀。
有缺了口的,斧子。
还有,几根,手臂粗的,木棍。
“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石头,挥舞着手里的,擀面杖,用他那口,带着浓重晋国(山西)味的宋国(河南)腔,恶狠狠地吼道。
那演技,浮夸得,让我,都想上去,给他一脚。
那宋国使者和楚国人,都吓了一跳。
但他们,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他们身边,也跟着,西五个护卫。
“一群,不长眼的,毛贼!”那宋国使者,冷哼一声,“给俺,打!”
双方,瞬间,战作一团。
我,就隐在,不远处的,黑暗里,冷冷地,看着。
我没有出手。
因为,还不到时候。
我的人,虽然,演技拙劣。但身手,都是,一等一的。
没几下,就把那几个护卫,打得,哭爹喊娘。
那宋国使者和楚国人,见势不妙,拔腿就跑。
“想跑?没门!”石头大吼一声,扔掉手里的擀面杖,像一头猛虎,扑了过去。
我,也动了。
我的目标,是那个,楚国人。
我的身形,如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绕到了他的身后。
“昭明”剑,未曾出鞘。
我只是,用剑柄,在他的后颈上,轻轻一磕。
那楚国人,哼都没哼一声,就软软地,倒了下去。
几乎,在同一时间。
石头,也把那个,尖嘴猴腮的宋国使者,按在了地上。
“别……别杀俺!俺有钱!俺有钱!”那家伙,吓得,屁滚尿流,裤裆里,传来一阵,骚臭。
我走上前,摘下了,那个楚国人的斗笠。
一张,陌生的脸。
但是,他脖子上,挂着的一块玉佩,却让我,瞳孔,猛地一缩。
那玉佩,是楚国令尹子元,贴身之物。
我曾经,在一次诸侯会盟上,见过。
不会错。
我的心,刚要,落回肚子里。
突然,我看到了,另一件,让我,如坠冰窟的东西。
在那楚国人,倒下的地方。
掉落了,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信物。
那信物,是用青铜,铸成的。
上面,刻着一个,家族的徽记。
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
那是……
那是,我们晋国,郤氏家族的,徽记!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怎么会?
怎么会,有郤氏的人,跟楚国人,混在一起?
我疯了一样,冲了过去,一把,撕开了那个“楚国人”的,外衣。
里面,露出的,不是楚国的服饰。
而是一身,我们晋国大夫,才能穿的,深衣!
他的脸上,虽然,涂了东西,改变了容貌。
但那身形,那骨架,我认得!
他是,郤芮的,一个远房堂弟!叫郤扬!
我曾经,在绛都的朝堂上,见过他!
他不是楚国人!
他,是晋国人!
是我们自己人!
我的手,在抖。
我的心,在抖。
我感觉,天,好像,要塌下来了。
我抓起那个,吓得像一滩烂泥的宋国使者,用剑,抵着他的喉咙。
“说!”我的声音,嘶哑得,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啊!”那家伙,涕泪横流,“俺……俺啥都说!啥都说!”
“是……是俺们太宰大人,派俺来的……他……他怕晋国太强,就想……就想联合楚国……”
“那个楚国人,是谁?!”我打断他,指着地上,那个昏迷的,郤扬。
“他……他不是楚国人……”那家伙,哆哆嗦嗦地说道,“他……他是,晋国的大夫……是郤芮大夫,派来的人……”
“郤芮?!”我感觉,我的心脏,被人,用一把烧红的铁钳,狠狠地,夹了一下。
“是……是郤芮大夫,主动,找到了楚国的令尹大人……说……说他可以,帮忙,搅黄了,这次联姻……”
“他说,只要,魏昭……哦不,只要魏大夫您,这次出使失败。晋国的声望,就会,一落千丈。到时候,他,再站出来,主张和楚国结盟。君上,就一定会,听他的……”
“他还说……他还说……楚国,可以支持他,在晋国,取代您的位置……甚至……甚至……”
“甚至什么?!”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
“甚至,支持他,成为,晋国,新的,执政……”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
我的耳朵里,只剩下,一片,轰鸣。
我看着地上,那个,我曾经,在朝堂上,与他,点头致意的,同僚。
我看着他身上,那件,我们都引以为傲的,晋国深衣。
我突然,觉得,很冷。
冷得,刺骨。
我一首以为,我的敌人,在宋国,在秦国,在楚国。
我一首以为,我只要,把外面的墙,筑得够高,够结实。
就能,守护好,我们的家。
我错了。
我错得,离谱。
最大的敌人,最可怕的背叛。
从来,都不是,来自外部。
而是,来自,内部。
来自,我们自己人的,背后一刀。
我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亮,还是那么圆,那么亮。
照在我的身上,却让我,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暖。
我慢慢地,蹲下身。
捡起了,地上那枚,属于郤氏的,雄鹰徽记。
那只,本该,守护晋国的雄鹰。
如今,却把它的利爪,伸向了,自己的同胞。
我把它,紧紧地,攥在手心。
冰冷的金属,硌得我,手心生疼。
却比不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石头,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将军……恁……恁没事吧?”
我没有回答他。
我只是,看着手里的徽记,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赢了。
我抓到了,所有的人,揭穿了,所有的阴谋。
陈国的联姻,保住了。
我,又一次,赢了。
可我,为什么,这么想输?
我宁愿,输给秦国,输给楚国,输给,任何一个,堂堂正正的对手。
我也不想,赢在,这种,肮脏的,无耻的,自相残杀里。
木金父。
叔父,好像,又错了。
这个世界,比我想象的,还要,坏。
坏得多。
叔父,不知道,还能不能,给你,画出一个,干净的,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