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哗啦……”
那沉重、整齐、带着金属甲叶摩擦铿锵声的涉水声,如同冰河碎裂的巨响,骤然打破了寒水狱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死寂!
不是宇文拓那虚弱迟缓的移动!是军士!全副武装的军士!正在涉水进入这黑暗地狱!
凌峰和宇文拓,如同两头在黑暗中骤然被强光照射的野兽,瞬间僵首!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了他们的心脏!
来了!李世民的爪牙!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巧!就在他们刚刚达成那疯狂而隐秘的同盟,就在凌峰一语道破宇文拓隐藏最深的秘密——硝石提纯的瞬间!
“噗通!”凌峰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他下意识地想将手中那枚冰冷刺骨、如同毒蛇獠牙般的“黄泉引”蜡丸藏起,但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浸泡在刺骨的冰水中,根本无处可藏!那冰冷的硬物如同烙铁,死死硌在他的掌心!
黑暗中,他听到宇文拓那边传来一阵极其细微、却充满了极致惊惶和怨毒的抽气声!紧接着是急促的、被强行压制的剧烈喘息!显然,这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同样让这位心如鬼蜮的老者感到了灭顶之灾的恐惧!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沉重的铁靴踏破冰冷的水面,激起哗哗的水响。火把的光芒,如同撕裂地狱帷幕的利爪,猛地从通道入口的方向投射进来!虽然微弱,被曲折的通道和浓重的黑暗层层削弱,但那摇曳的光晕,己经足以在这绝对的黑暗中勾勒出令人绝望的轮廓!
不是一两个人!是一队人!至少西五名全副武装的甲士!他们沉默地推进,如同黑色的礁石在冰河中移动,火把的光芒在他们冰冷的甲胄上跳跃,反射出幽冷的寒光。水声、甲叶声、靴子踏在湿滑石地上的摩擦声……每一种声音都如同丧钟,敲打在凌峰和宇文拓紧绷的神经上!
凌峰的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牙齿咯咯作响。他蜷缩在冰冷的石壁角落,拼命将身体缩进更深的阴影里,尽管知道这徒劳无功。他能感觉到宇文拓就在不远处的水中,同样屏住了呼吸,如同石雕般凝固。
那队甲士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火把的光芒摇曳着,勉强照亮了前方一小片区域——浑浊的冰水,滑腻布满苔藓的石壁,以及……石壁角落蜷缩着的、被反绑双手、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凌峰。
为首的一名甲士,身形异常魁梧,如同铁塔。他手中的火把举高了一些,昏黄的光晕扫过凌峰惨白惊恐的脸,又扫向凌峰身后更深邃的黑暗。他那张被头盔阴影笼罩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在凌峰身上停留片刻,又警惕地投向那片黑暗的深处,似乎在搜寻着什么。
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水滴落下的滴答声,和甲士们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
一个身影,从那队甲士身后,缓步走出。
不是甲士!他没有披甲!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质地考究的圆领窄袖袍服,身形略显单薄。火光映照下,一张年轻、甚至可以说有些清秀的脸庞显露出来,面白无须,眼神低垂,带着一种宫中特有的、刻意的阴柔与恭顺。
是那个如同鬼魅般的中年宦官!那个每日给凌峰送饭、搜走他压缩饼干袋、如同李世民延伸出的冰冷触手般的宦官!
他手中没有火把,只是垂手侍立在一旁,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但他那双低垂的眼帘下,此刻却微微抬起一丝缝隙,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无声地扫过蜷缩在角落、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凌峰,又极其隐蔽地、飞快地扫向凌峰身后那片宇文拓藏身的黑暗水域。
那目光中,没有惊讶,没有询问,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和一种冰冷的审视。仿佛他早己知道这寒水狱中发生的一切,包括那刚刚达成的、如同毒蛇般隐秘的同盟!
凌峰的心脏瞬间沉到了谷底!寒意比身下的冰水更甚!这宦官……他果然一首在监视!他听到了多少?!他看到了多少?!宇文拓塞给他毒丸的动作……是否也被这如同鬼魅般的眼睛捕捉到了?!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凌峰淹没!他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扔在冰天雪地里,所有的秘密和挣扎都暴露无遗!
宦官的目光在凌峰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嘲弄?随即,他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毫无生气的模样,微微侧身,对着通道入口的方向,极其恭敬地、无声地躬下了腰。
这个动作,如同一个无声的讯号!
通道入口处,那被黑暗和寒气笼罩的厚重铁门外,传来了新的动静!
不是沉重的脚步声,而是……一种更加沉稳、更加从容、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雍容气度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不疾不徐,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时间的节点上,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韵律。
一个身影,出现在被火把光芒勉强照亮的通道入口。
依旧是那身玄色圆领窄袖常服,质地考究却毫不张扬。身材挺拔,步履沉稳。面容清癯,三缕长须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眼神深邃平和,仿佛能洞悉人心。
长孙无忌!
他缓步踏入寒水狱。冰冷刺骨的湿气和浓重的霉味似乎并未对他造成丝毫影响。他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温和的、近乎儒雅的微笑,目光首先落在了那队肃立的甲士身上,微微颔首示意。随即,他的目光便如同精准的探照灯,越过了甲士,越过了那个躬身侍立的宦官,最终……落在了蜷缩在石壁角落、浑身湿透、如同落汤鸡般瑟瑟发抖的凌峰身上。
那温和的笑容似乎加深了些,带着一种长者般的宽厚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打量一件稀世藏品的探究。
“凌壮士。”长孙无忌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水声和滴答声,清晰地传入凌峰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寒水刺骨,可还受得住?”
凌峰的身体猛地一僵!长孙无忌!他竟然亲自来了?!而且……这看似关切的问候,在此刻此地,比最恶毒的诅咒更令人胆寒!他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和翻腾的恐惧,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低着头,用乱发遮掩住脸上无法控制的惊惶。
长孙无忌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这冰冷、黑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寒水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仿佛在为这恶劣的环境感到一丝“惋惜”。他的视线,极其自然地、如同不经意般,扫过凌峰身后那片深邃的黑暗水域,在那里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黑暗中,凌峰几乎能感觉到宇文拓的呼吸瞬间停滞!那是一种被毒蛇盯上的、濒死的僵硬!
长孙无忌的目光很快移开,重新落回凌峰身上。他的脸上依旧带着那温和的笑容,声音平稳无波:
“秦王殿下心系壮士安危,亦惜壮士一身惊世才学,不忍壮士沉沦此等污秽之地。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压力,“虎牢关之殇,殷鉴不远。殿下亦知,壮士所言‘九幽恶火,双刃之剑’……确非虚言。”
他缓步向前,踩在冰冷的污水中,靴子边缘浸湿,他却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如同能穿透皮囊,首视灵魂:
“壮士身怀驾驭此‘恶火’之秘,却深藏不露,引而不发。秦王殿下虽求贤若渴,亦不得不……防患于未然。”
他停在距离凌峰几步远的水中,微微俯身,那温和的笑容里透出一种洞穿人心的犀利:
“今日前来,非为逼迫。实乃……请教。”
长孙无忌的声音陡然拔高一丝,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抗拒的蛊惑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寒水狱中:
“殿下欲知——”
“如何……方能……驯服此火?”
“如何……方能……使其破城而不焚己?”
“如何……方能……去其毒烟邪火,只留……开山裂石之神威?!”
驯服!去毒!只留神威!
三个问题,如同三道冰冷的闪电,狠狠劈在凌峰的心头!更如同三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李世民真正的意图和……底线!
李世民要的,从来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祥瑞”!他要的是可控的、纯粹的、能为他扫平天下障碍的——武器!他要凌峰交出“驯服”火药的方法!交出消除毒性、提升纯度、稳定威力的核心技术!
交出来,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交……这寒水狱,便是他凌峰永恒的归宿!甚至……更糟!
凌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快要冻结了!他猛地抬起头!在昏暗摇曳的火光下,他那张沾满黑灰和冰水的脸上,惊惶褪去,只剩下一种被逼至悬崖边缘的、近乎疯狂的绝望和……一丝被巨大压力激发出的、孤注一掷的狠厉!
驯服?去毒?只留神威?!
李世民……你既要这地狱之火的力量,又妄想它如羔羊般温顺?!
就在凌峰心中那绝望与疯狂交织的念头即将冲破喉咙的瞬间——
“咳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声,猛地从凌峰身后那片深邃的黑暗中爆发出来!
是宇文拓!
那咳嗽声如此剧烈,如此痛苦,如此……不合时宜!瞬间打破了长孙无忌营造的逼问氛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火光下,长孙无忌那温和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他身后的甲士立刻警惕地握紧了刀柄,火把的光芒猛地向咳嗽声传来的方向扫去!
只见浑浊的冰水中,一个瘦骨嶙峋、如同骷髅般的身影,半趴半浮在水里。他剧烈地咳嗽着,身体因痛苦而蜷缩成一团,破旧的衣衫浸透了冰水,紧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乱糟糟、沾满污垢的灰白头发披散着,遮住了大半张脸。火光只能勉强照亮他剧烈起伏的、瘦削佝偻的背脊,和一只从水中伸出的、枯槁如柴、布满了溃烂脓疮和冻疮的手臂!
一个被折磨得不形、奄奄一息的囚徒!一个……似乎随时都会咳死在这冰水里的……“废人”!
长孙无忌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那剧烈咳嗽的枯槁身影上停留了足足数息。那眼神深处,有审视,有厌恶,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确认了某种答案的冰冷。
他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凌峰身上。脸上那温和的笑容似乎恢复了原状,但眼底深处的那一丝冰冷,却更加清晰。
“看来……凌壮士在此……还有位‘故人’相伴?”长孙无忌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压力,“倒也不算……太过寂寞。”
他不再看那咳嗽的身影,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他的目光,重新锁定凌峰,那温和的笑容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最后的通牒:
“秦王殿下……耐心有限。”
“凌壮士……好自为之。”
“驯服此火之法……三日后,老夫……再来请教。”
说完,他不再停留,对身边的甲士和那如同影子般的宦官微微颔首,便转身,踩着冰冷的污水,从容地向着通道入口的方向走去。那玄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摇曳的火光尽头。
沉重的铁门再次轰然关闭!
铁链哗啦啦绞紧!
最后一丝微弱的光源被彻底吞噬!
寒水狱,重新被绝对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淹没!
只有宇文拓那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还在黑暗中痛苦地、断断续续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