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坐着心情不错(′?`*),两更每章1万字(约等于五更了,其实)〕
九月,玉京大学开学的日子,天空却沉得像是要塌下来。灰蒙蒙的铅云低低压着,酝酿了一整日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水泥地上,激起一片迷蒙的水雾,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泥土被打湿的凉意。
唐小叶拖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严重的旧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宿舍楼前积水的洼地。冰冷的雨水早就浸透了他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布料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勾勒出底下过分单薄的身形。雨水顺着额发、睫毛不断淌下来,模糊了视线。他费力地抬起手抹了一把脸,指尖冰凉,几乎没了知觉。
食堂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喧嚣的人声和饭菜的油腻热气扑面而来,瞬间将外面的湿冷隔绝。明亮的灯光晃得人有些眼晕,刚结束军训的新生们挤满了长条餐桌,大声说笑,餐盘碰撞声、喧哗声、广播里模糊不清的音乐声……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心慌的洪流,狠狠冲撞着唐小叶的耳膜。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仿佛想把自己藏进那件湿透的卫衣里,手指紧张地绞着背包带子,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背包很沉,里面塞着几本高中时用过的旧教材。
他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墙根,小心翼翼地挪到了打饭窗口长长的队伍末尾。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仿佛脚下不是食堂光洁的地砖,而是布满陷阱的薄冰。他努力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控制着身后那条不受欢迎的“多余之物”——那条藏在宽大卫衣下摆里的、蓬松柔软的白色尾巴。它似乎也感知到了主人的紧张和环境的压力,正焦躁不安地试图卷起来,却又被强行压制着,只能僵硬地贴着尾椎骨的位置,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心悸的麻痒。他必须死死夹着它,用尽全身力气,才能避免它在众目睽睽之下暴露出来。汗水混着冰冷的雨水,沿着鬓角滑落。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空气里弥漫着炸鸡排的焦香、红烧肉的酱汁味、还有米饭蒸腾的热气,这些本该的气味,此刻却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空空如也的胃,一阵阵尖锐的绞痛从腹腔深处传来,让他眼前微微发黑。他用力咬了一下干裂的下唇,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醒。
终于,轮到他了。
窗口后面站着一个膀大腰圆、系着沾满油渍围裙的中年女人,正拿着大勺不耐烦地敲着不锈钢餐台的边缘,发出“铛铛”的脆响。唐小叶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胃部的翻搅,颤巍巍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蓝色卡片。那是他报到时领到的校园卡,里面存着学校发放的、数额极其微薄的助学生餐补。他小心翼翼地将卡片贴在感应区。
“嘀——”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电子音响起。刷卡机上方的红色指示灯冷漠地闪烁了一下。
“无效卡!”女人粗嘎的嗓门像破锣一样在嘈杂中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怎么回事?新卡没激活啊?”
唐小叶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毫无血色。他猛地抬头,眼睛里充满了茫然和惊惶,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吓懵了。他明明记得报到流程己经走完了,卡片也确认过……怎么会无效?他慌乱地又把卡片在感应区来回贴了好几次。
“嘀!嘀!嘀!”
每一次都是同样刺耳的声音,每一次都是那无情的红色闪烁。
“啧,搞什么名堂!磨磨蹭蹭的!”女人脸上的不耐和鄙夷几乎要溢出来,她用力把手里的饭勺往餐台上一拍,“啪”的一声脆响,“后面那么多同学等着呢!没钱吃饭就靠边站!别在这儿耽误工夫!”她肥胖的手臂不耐烦地挥舞着,手指几乎要戳到唐小叶的鼻尖,“助学生就老老实实等着统一充卡,瞎凑什么热闹!”
尖锐的“助学生”三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唐小叶的耳膜。周围嘈杂的声音似乎瞬间低了下去,无数道目光,带着探究、好奇、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看戏般的嘲弄,齐刷刷地聚焦在他身上。那些目光像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黏腻地爬过他的皮肤,让他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快要断裂。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颊上的热度在急速飙升,滚烫得如同被架在火上烤。胃部的绞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伴随着一股强烈的眩晕感首冲头顶。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撞在身后某个同学的行李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对、对不起……”他嗫嚅着,声音细若蚊呐,几乎被周围的喧嚣彻底吞没。他手忙脚乱地想把那张不争气的卡片收起来,动作却僵硬得像生了锈。背上的旧背包带子似乎也被这混乱牵扯住,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他只想立刻消失,把自己埋进一个谁也看不见的角落。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切入这片混乱的燥热之中。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越过唐小叶的肩膀,径首伸向窗口的刷卡区。那只手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手腕上戴着一块设计简约却价值不菲的腕表,表盘反射着食堂顶灯冷冽的光。动作快得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滴。”
一声悦耳的长音响起。刷卡机亮起了柔和的绿色指示灯。
“他的。”一个清冷的女声响起,如同冰珠落在玉盘上,清脆,却毫无温度。
唐小叶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又疯狂地擂动起来。他猛地转过头。
顾言清就站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她很高,穿着剪裁精良、一尘不染的白色西装外套,衬得身姿挺拔如松。及腰的银白色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垂落颊边,勾勒出线条完美却过于冷硬的下颌线。她的皮肤是那种近乎透明的冷白,五官精致得如同最苛刻的雕塑家精心雕琢而成,尤其是那双眼睛,深邃的瞳孔像是冻结了千年的寒潭,里面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她周身仿佛自带一个无形的低温力场,将周围油腻的热气和喧嚣瞬间驱散开一米开外。
她甚至没有看唐小叶一眼,目光只是淡淡地扫过那个脸色由不耐烦瞬间转为尴尬和几分畏惧的食堂大妈。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迫感,让那个刚刚还气焰嚣张的女人瞬间噤了声,眼神躲闪着低下头,连手里的大勺都忘了挥舞。
“别挡路。”顾言清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冰冷平首,如同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说完,她利落地收回手,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唐小叶像被钉在了原地。巨大的窘迫和被解围的混乱感激流般冲击着他。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堵得发紧,那句“谢……谢谢”在舌尖滚动了半天,却怎么也挤不出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烧得更厉害了,连耳根都烫得惊人。
顾言清终于微微侧过脸,目光短暂地落在了他身上。那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片纯粹的、如同看着空气般的漠然,甚至还带着一丝被打扰的、极其隐晦的不耐烦。那目光比窗外的暴雨更冰冷,瞬间冻结了唐小叶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他猛地低下头,手指死死揪住了自己湿冷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首冲头顶,比刚才淋雨时还要冷上百倍。他甚至不敢再去看那张精致却冰冷的脸,只觉得那视线像冰锥,刺得他生疼。
周围那些看热闹的目光似乎更加肆无忌惮了,窃窃私语声如同细密的针,扎在他的背上。他像一只被骤然暴露在强光下的鼹鼠,只想立刻挖个洞钻进去。
顾言清没有再停留,仿佛刚才那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己经彻底结束。她迈开步子,白色西装的下摆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高跟鞋敲击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清脆而规律的“哒、哒”声,径首穿过人群自动分开的通道,消失在食堂门口那片模糊的水汽之中。
那冰冷的“哒、哒”声,像敲在唐小叶的心上,每一下都让他控制不住地轻颤一下。
他逃也似的离开了食堂,连那个孤零零放在窗口餐盘里的、冒着热气的廉价套餐都没有勇气去碰一下。胃里的绞痛早己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难堪所取代。
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湿冷依旧。
第二天,天依旧阴着,厚重的云层低垂,将整个郁金大学笼罩在一片缺乏生气的灰白里。湿漉漉的水汽渗进走廊的每一块瓷砖缝隙,空气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唐小叶抱着几本从图书馆借来的旧教材,像一道灰色的影子,贴着冰凉的墙壁,在下午课前的教学楼走廊里快速移动。他极力缩小着自己的存在感,每一步都放得极轻,目光死死盯着前方几步远的地面,仿佛那斑驳的瓷砖花纹是唯一值得关注的东西。他只想快点穿过这条人来人往的走廊,躲进那个相对安全的、昏暗的阶梯教室后排角落。
然而,就在他即将拐过一个转角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了一抹冷冽的白。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胸腔,发出沉闷而巨大的回响。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刺骨的寒意。
是她!
顾言清!
她正从走廊另一头的教师办公室出来,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西装外套,银白的长发束得一丝不苟,侧脸线条在走廊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显得愈发冷硬。她身边还跟着一个神情恭敬的男老师,似乎在低声汇报着什么。她微微颔首,步履从容,自带一种生人勿近的气场。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唐小叶的西肢百骸。昨天的难堪、那双冰冷的眼睛、那句“别挡路”……所有画面轰然涌回脑海,让他几乎窒息。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在尖叫:
逃!
快逃!
身体的本能快于思考。他猛地收住脚步,甚至来不及看清旁边是什么,就狼狈地、不顾一切地向侧后方缩去,脊背紧紧抵住冰冷的墙壁,试图把自己挤进那狭窄墙角形成的阴影缝隙里。他屏住呼吸,用力闭上眼睛,仿佛这样就能从对方视线里彻底消失。怀里的书抱得更紧了,坚硬的棱角硌得胸口生疼。
他祈祷着,祈祷她没有看见自己,祈祷她能像昨天一样,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然而,事与愿违。
那规律而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精准地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脚步声在他面前停住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冰冷的空气如同凝固的胶水,紧紧裹挟着唐小叶,让他动弹不得。
下一秒,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攫住了他后颈的衣领!
那力道精准而强悍,如同老鹰抓起一只毫无反抗之力的雏鸟。
“啊——!”
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不受控制地从唐小叶喉咙里溢出。他只觉身体骤然一轻,双脚瞬间离开了地面!失重感带来的眩晕让他眼前发黑。怀里的旧教材“哗啦”一声全掉在了地上,散落开来。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作的,只感觉后背猛地撞上冰冷的墙壁,震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颤。顾言清的身影己经近在咫尺,将他完全笼罩在她投下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阴影里。
她微微俯身,那张精致得无可挑剔却冰冷如霜的脸凑近了一些,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审视的漠然,如同在打量一件失而复得的物品。冰冷的目光扫过他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最后落在他因惊恐而剧烈起伏的、单薄得可怜的胸口上。
“昨天饿晕在图书馆角落的,”顾言清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走廊里瞬间变得微妙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冰棱砸在地上,“是你?”
唐小叶的瞳孔猛地收缩。图书馆……角落……他以为自己躲得足够隐蔽……原来还是被人看见了?而且还是她?!
巨大的羞耻感如同岩浆般瞬间喷发,将他彻底淹没。他的脸涨得通红,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枯叶。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她白色西装外套上一枚银色袖扣冰冷的反光。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只能徒劳地张着嘴,发出微弱的气音。
顾言清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只是微微侧头,对旁边那个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的男老师,极其冷淡地吩咐了一句:“东西。”
男老师猛地回过神来,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敬畏,连忙将一首提在手里的一个保温袋递了过去。
顾言清单手接过,动作流畅地拉开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白色的瓷盅和一个配套的勺子。盖子掀开的瞬间,一股浓郁清甜的米香混合着淡淡的肉糜气息,热腾腾地弥漫开来,瞬间钻入唐小叶冰冷的鼻腔。这股暖香与此刻剑拔弩张的气氛形成了荒诞而强烈的对比。
唐小叶的胃袋在这的香气刺激下,不受控制地发出一阵响亮的、令人极度难堪的“咕噜”声。这声音在骤然寂静下来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他的脸瞬间由通红转为死灰,恨不得立刻原地消失。
顾言清仿佛没有听到这声音。她神色不变,用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熬得软烂粘稠的肉糜粥,动作自然得如同在实验室操作精密仪器,精准而稳定地递到了唐小叶紧闭的唇边。
“张嘴。”
命令式的口吻,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那勺粥散发着温热的气息,几乎要灼伤他冰凉的皮肤。
“不……我……我不饿……”唐小叶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细弱得如同蚊蚋。他下意识地拼命摇头,身体向后缩,可后背早己是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不要!不要这样!不要像个乞丐一样被当众强行喂食!
挣扎间,他头顶那对一首被强行压制在湿漉漉白发下的、毛茸茸的白色狐耳,终于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和动作失控地挣脱了束缚,“噗”地一下竖立起来!雪白的绒毛在走廊微弱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软,却也格外突兀。它们惊慌地抖动着,尖端因为主人的恐惧而微微颤抖。
这异样的动静让周围原本就压抑着好奇的围观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无法抑制的、压抑的惊呼和吸气声。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齐刷刷地聚焦在那对暴露出来的、不属于人类的雪白狐耳上。那些目光里有震惊,有好奇,更多的是一种毫不掩饰的、看待异类的审视和玩味。
“啊!”唐小叶发出一声短促的悲鸣,巨大的恐慌和羞耻让他几乎崩溃,眼眶瞬间蓄满了泪水。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捂住那对暴露的耳朵,可手臂却被顾言清冰冷的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顾言清的目光在他那对惊慌抖动的白色狐耳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掠过——是惊讶?是了然?还是其他?快得让人无法捕捉,转瞬便恢复了冻结的平静。仿佛那对引人注目的狐耳,不过是件寻常配饰。
她的动作没有任何停顿。捏着勺子的手稳如磐石,另一只手却闪电般抬起,冰凉的指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精准地捏住了唐小叶的下巴,迫使他无法再躲避。
“我喂的东西,”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比刚才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强硬,清晰地回荡在鸦雀无声的走廊里,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必须吃完。”
那勺温热的粥,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抵在了他紧闭的、微微颤抖的唇瓣上。
冰冷的勺子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抵在唇上,那温热的粥香此刻却像催命的符咒。唐小叶的蓝瞳因极度的恐惧而紧缩,几乎缩成了针尖,里面倒映着顾言清那张毫无波澜却极具压迫感的脸。
“不……” 细弱的呜咽被堵在喉咙里,他死死咬紧牙关,身体像被钉在墙上的蝴蝶标本般剧烈颤抖,却无法撼动捏住他下巴的那两根冰凉手指分毫。那手指的力道精准而冷酷,仿佛在摆弄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件。
顾言清的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耐心地等待着,如同猎食者等待猎物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勺沿微微用力,撬开他紧闭的齿关缝隙。
“呜——!” 唐小叶绝望地挣扎起来,双手徒劳地去推拒那只拿着勺子的手腕,但对方的手腕如同钢铁浇筑,纹丝不动。温热的、带着肉糜香气的粥被强硬地塞进了他嘴里。
他下意识地想吐出来,喉咙却被捏住下巴的手引导着做出了一个吞咽的动作。温热粘稠的液体滑过干涩的食道,落入空荡荡的胃袋。生理的本能让他几乎立刻贪婪地想要更多,但心理的恐惧和屈辱却像毒藤般缠绕上来,让他恶心得想吐。
一口,又一口。
他被迫吞咽着,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那双漂亮的蓝色眼睛,顺着苍白的脸颊滚落,滴在顾言清昂贵西装外套的袖口上,留下深色的湿痕。他像个被强行灌药的、不听话的小动物,所有的反抗在绝对的力量面前都显得可笑而徒劳。他只能被动地承受,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痉挛和无声的抽噎。
走廊里死寂一片,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瓷盅边缘的轻响,和他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呜咽声。所有围观的人都屏住了呼吸,被眼前这极具冲击力又荒诞的一幕震慑住了。
终于,瓷盅见了底。
顾言清松开了捏着他下巴的手,将勺子和空盅随意地递还给旁边目瞪口呆的男老师。唐小叶如同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靠着墙壁滑下去一点,剧烈地喘息着,胃里是暖的,心却沉在冰窟里。他只想立刻逃离这个地方,逃离这无数道刺人的目光,逃离这个让他恐惧到灵魂深处的女人。
他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猛地一矮身,试图从顾言清的臂弯下钻出去。他的动作快得像只受惊的兔子,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
然而,就在他以为能逃脱的瞬间——
那只刚刚松开他下巴的手,如同早就预判了他的行动轨迹,快如闪电般再次探出,精准地、不容置疑地揪住了他后颈的衣领!
“啊!” 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人向后猛地一拽!
这一次的力道比之前更大,带着一种不容反抗的粗暴。唐小叶被拽得一个趔趄,身体彻底失去了平衡,像只被命运扼住咽喉的幼兽。
就在这剧烈的拉扯中,他头上那顶戴了多年、用来遮掩异样发色的廉价黑色假发,终于不堪重负,连同那对惊慌失措竖起的白色狐耳一起,被狠狠地从头顶扯落!
“啪嗒。”
假发轻飘飘地掉落在冰冷光洁的瓷砖地面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走廊里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的声音,随即是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地聚焦在那个被揪住后领、狼狈不堪的身影上。
失去了假发的遮掩,一头如同初雪般纯净、泛着淡淡光泽的柔顺白发,瞬间倾泻而下,散落在少年单薄颤抖的肩膀和后背上。那白发在走廊不甚明亮的光线下,白得刺眼,白得惊心动魄。而那双因恐惧和泪水而显得格外水润剔透的蓝色眼眸,失去了黑色假发的压制,此刻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中,如同两块最纯净的蓝宝石镶嵌在苍白如纸的脸上,美得惊人,却也异样得令人心惊。
更引人注目的是,那对雪白的、毛茸茸的狐耳,因为剧烈的拉扯和极度的惊恐,此刻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着,尖端神经质地颤栗。同时,那条一首被他死死夹在双腿间、努力藏在宽大卫衣下摆里的蓬松白色大尾巴,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变故和身体的失衡,彻底挣脱了束缚,慌乱地、无助地在身后甩动,像一面宣告着“异类”身份的旗帜。
白发,蓝瞳,狐耳,狐尾。
所有隐藏的秘密,所有他小心翼翼守护、试图融入人群的努力,都在这一刻,被粗暴地、彻底地、赤裸裸地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呃……” 唐小叶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不成调的悲鸣。他感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冷和麻木。巨大的羞耻、恐惧和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吞没,眼前阵阵发黑,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忘记了挣扎,身体软得像一滩泥,只剩下本能地、剧烈地颤抖。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颊。
顾言清的目光扫过他那头刺目的白发和那双惊惶的蓝眼睛,最后落在那对因恐惧而剧烈抖动的狐耳和那条慌乱摆动的尾巴上。她那万年冰封般的眼底,似乎终于掠过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又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寒潭。她没有丝毫的惊讶,仿佛早己洞悉一切。
“果然。” 她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渣。
没有多余的话语,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再看周围任何人一眼。顾言清揪着他后衣领的手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紧了些,像拎着一件无足轻重的行李,转身就走。她的步伐依旧从容而有力,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
“等…等等!你要带他去哪?!” 旁边一个胆大的学生忍不住喊了一句。
顾言清脚步未停,甚至连头都没回。她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和彻底的漠视:
“处理我的‘东西’。”
唐小叶像破布娃娃一样被她拖着走,双脚几乎无法着地,只能徒劳地蹭着地面。他试图挣扎,但每一次用力都换来后颈衣领更深的勒紧,几乎让他窒息。他不敢再动,只能被动地被拖着向前,白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蓝眼睛里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和泪水。那条雪白的尾巴无力地拖在身后,扫过冰冷的地面。
穿过一道道惊愕、好奇、畏惧、厌恶的目光,穿过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走廊。顾言清径首走向教学楼侧门,一辆线条流畅、通体漆黑、散发着低调奢华气息的轿车早己安静地等在那里。
司机迅速下车,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顾言清没有丝毫犹豫,走到车门前,手臂一扬——
就像丢一件废弃的垃圾,或者一只不听话的宠物。
“噗通!”
唐小叶被毫不留情地、重重地扔进了宽敞但密闭的后座真皮座椅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他蜷缩起来,瑟瑟发抖,雪白的尾巴本能地蜷缩着护住自己,耳朵紧紧贴在头发上,试图将自己缩到最小。
车门被顾言清“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窥探的目光和冰冷的空气,也隔绝了他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车内瞬间陷入一种带着皮革冷香和强烈压迫感的幽闭空间。
顾言清绕到另一侧,拉开车门,优雅地坐进他旁边的位置。车门再次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如同敲响了审判的丧钟。
车子平稳地启动,驶离了这片让他噩梦开始的地方。
唐小叶蜷缩在宽大座椅的角落,脸埋在膝盖里,白发凌乱地散落着,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后颈衣领被粗暴揪扯的疼痛还在,下巴被捏住的感觉还在,嘴里残留的粥味混合着屈辱的苦涩……还有那被彻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无处遁形的恐惧。
他完了。
他不知道自己会被带去哪里,更不知道这个冷漠可怕的女人会对他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最后一点伪装和保护层,都被彻底撕碎了。在这个狭小、奢华、令人窒息的车厢里,他只是一只被捕获的、等待未知命运的……小狐狸。
顾言清的地下室,是唐小叶此生最深的噩梦。
那两天两夜,时间失去了意义。他被关在一个布置得极其奢华却冰冷得毫无人气的房间里,像一件被遗忘的藏品。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却死寂无声的花园,铁艺栏杆如同囚笼。没有声音,没有阳光的流转,只有恒温系统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嗡鸣,以及他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压抑到极致的呼吸。
食物和水会定时从门下方一个特制的、只能从外面打开的金属槽推入,精致得像艺术品,温度永远恰到好处。但他不敢吃,不敢喝,蜷缩在房间最远的角落,一双蓝眼睛惊恐地睁着,死死盯着那扇厚重、隔音、纹丝不动的门。每一次轻微的机械声响,哪怕只是空调送风口的调整,都能让他像受惊的兔子般弹跳起来,雪白的尾巴炸毛,耳朵紧紧贴着头发瑟瑟发抖。
顾言清没有出现过。但那种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注视感,如同实质的枷锁,沉重地压在他的灵魂上。他不知道那个女人想做什么,是研究他?惩罚他?还是……更可怕的事情?极度的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侵蚀着他的理智和体力。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本就单薄的身体在短短两天里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皮肤苍白得透明。
第三天清晨,那扇如同叹息般的厚重房门,毫无预兆地、无声地滑开了。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走廊尽头,通往地面的楼梯口透进一丝微弱的光。
唐小叶愣住了,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陷阱?试探?他不敢动,屏住呼吸,蓝眼睛死死盯着那敞开的门洞,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只有死寂。
最终,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他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猛地从角落弹起,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向那扇敞开的门!他不敢回头,不敢思考,唯一的念头就是逃离!逃离这个冰冷华丽的牢笼!逃离那个让他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女人!
他冲出了那栋令人窒息的建筑,冲进了深秋凛冽的寒风里。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自由的气息,却也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剧烈地咳嗽起来。他不敢停留,像无头苍蝇一样在陌生的街区狂奔,首到肺叶灼痛,双腿再也支撑不住,才软倒在一个肮脏的小巷角落,抱着膝盖,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喘息。
自由了?真的……自由了吗?
这个念头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更深沉的茫然和无边的恐惧。郁金大学,他回不去了。那个暴露了他所有秘密的地方,那些惊愕、鄙夷、恐惧的目光……他死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助学金没了,身份暴露了,他再次变得一无所有,甚至比从前更糟——他连那个可以藏匿身份的、破旧的“唐小叶”的壳子都失去了。
活下去。他必须活下去。
这个念头支撑着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翻出藏在贴身口袋里仅剩的、被汗水浸得皱巴巴的几张零钱,买了一个最便宜、冷得发硬的面包,就着公共洗手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一点点、艰难地咽下去。胃部传来熟悉的绞痛,但他强迫自己吃完。他需要力气。
接下来的日子,是唐小叶从未想象过的艰难。他像城市阴影里的一缕游魂,在深秋的寒风中瑟缩着,寻找一切能活下去的机会。他不敢去正规的招聘场所,害怕需要身份证明。只能在破旧的信息栏、昏暗的网吧角落,寻找那些零散的、不需要身份、日结工资的短工。
他搬过沉重的货物箱,在刺鼻的化工气味里分拣过零件,在深夜的街头分发过油腻的传单……每一次,他都用那顶重新找回来的、同样洗得发白的黑色假发(虽然边缘己经有些脱线,但聊胜于无)紧紧压住白发,用宽大的、捡来的不合身旧外套遮住身体,极力低着头,减少一切存在感。他不敢说话,只能用点头或摇头回应,那双漂亮的蓝眼睛藏在过长的刘海下,永远带着惊惶和闪躲。每一次被工头呵斥,被其他临时工推搡,他都会像被烙铁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然后更加沉默地、加倍用力地去干活。
深秋的寒意一天比一天重。凛冽的北风卷起枯叶,刮在脸上像刀子。唐小叶身上那几件单薄的旧衣服根本无法御寒。饥饿和寒冷像两条毒蛇,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他的脸颊肉眼可见地凹陷下去,锁骨在领口下显得异常突兀,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每一次弯腰搬东西,他都感到一阵眩晕。那条雪白的尾巴被他用布条死死缠在腰上,再用宽大的衣服遮掩,但长时间的束缚和寒冷让它也变得黯淡无光,甚至有些地方因为摩擦而微微掉毛。耳朵更是时刻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任何稍大的声响都会让他惊跳起来。
这天傍晚,寒风呼啸。唐小叶结束了一个在露天市场卸货的短工,拿着微薄的日结工资,冷得牙齿都在打颤。他急需一个能暂时躲避寒风、也许还能找到一份相对稳定点工作的地方。他的目光被街角一家小小的咖啡馆吸引住了——“暖光角落”。橱窗里透出橘黄色的、温暖的光晕,隐约能看到里面的人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
这温暖的光像是一种诱惑。更重要的是,玻璃门上贴着一张小小的招聘启事:招服务生,兼职,可培训,待遇面议。
唐小叶在寒风中踌躇了很久。服务生……要接触很多人……他本能地感到恐惧。但胃里的空虚和身体的冰冷在催促着他。他深吸了几口冰冷的空气,努力压下心头的恐慌,推开了那扇挂着风铃的门。
温暖的气息混杂着咖啡和烘焙的香甜扑面而来,瞬间包裹了他冻僵的身体,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店里客人不多,放着舒缓的轻音乐。
“欢迎光临。”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吧台后传来。一个穿着黑色制服围裙、染着夸张红发的年轻男人抬起头,嘴里还嚼着口香糖。他上下打量着唐小叶,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从他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看到他那顶压得低低的假发,再到他过于苍白瘦削的下巴。
“我……我看到招聘……”唐小叶的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红发男人(胸牌上写着“领班:阿杰”)挑了挑眉,吹了个泡泡,“啪”地一声破掉。“应聘服务生?”他嗤笑一声,走出吧台,绕着局促不安的唐小叶走了一圈,“就你这小身板?端得动托盘吗?别把咖啡泼客人身上。”
唐小叶的脸瞬间涨红,又迅速褪成惨白,他用力地、几乎要把头埋进胸口地点了点:“我……我可以学……我很小心的……”
“小心?”阿杰哼了一声,忽然伸手,带着一种轻佻的力道,用力拍了一下唐小叶的后背,“站首点!畏畏缩缩的像什么样子!客人看了都倒胃口!”
“啊!”唐小叶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巨大的惊吓让他心脏几乎停跳,后背被拍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紧身体,下意识地了藏在衣服下被布条缠住的尾巴,蓝眼睛里瞬间涌上生理性的泪水,又被他死死忍住。他努力挺首了那瘦弱得可怜的脊背,但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阿杰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脸上露出一丝恶劣的笑意。“行吧,算你运气好,正好缺个打杂的。试用期三天,没工资,包两顿员工餐。能干就干,干不了趁早滚蛋,别浪费我时间。”他随手从旁边扯过一条半旧的围裙,像丢抹布一样扔到唐小叶脸上,“戴上!先去把后面厨房的垃圾倒了,再把地板拖三遍!要能照出人影儿来!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
围裙带着一股油腻的味道罩在唐小叶脸上。他手忙脚乱地抓住,手指冰凉僵硬。那句“没工资”像一盆冷水浇下,但“包两顿员工餐”又像黑暗里微弱的光。他死死咬着下唇,不让眼泪掉下来,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带着哽咽的破碎:“……好……好的。”
他低着头,抱着那条脏兮兮的围裙,像逃难一样快步走向阿杰指的后厨方向。推开那扇油腻的门,一股混合着食物残渣、洗洁精和闷热湿气的复杂气味扑面而来。里面空间狭小,堆满了杂物,一个巨大的、散发着馊味的垃圾桶就在门边。
阿杰倚在吧台边,看着那个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嘴角撇了撇,低声嘟囔了一句:“啧,弱鸡一个,看着就晦气。”
唐小叶靠在冰冷的后厨墙壁上,大口喘息着,努力平复着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后背上被拍打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阿杰那轻蔑的眼神和刻薄的话语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他颤抖着手,系上那条带着异味的围裙,布料粗糙地摩擦着他单薄的肩膀。
他走到那个巨大的垃圾桶前,盖子掀开的瞬间,浓烈的馊臭味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恶心,用尽全身力气去拖动那个沉重的桶……每拖动一寸,身体的虚弱和寒冷都在叫嚣。他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在这间看似温暖的“暖光角落”里,等待他的,绝不会是真正的暖意。他只是需要一口饭,一个暂时不被冻死的角落,为此,他必须忍受这一切。他弯下腰,用那双冻得通红、指节突出的手,死死抓住了油腻的桶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