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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的藏香，今夜格外沉郁，仿佛凝固的铅块，沉沉压在玄烨心头。白日猎场的惊心、惠山火炮的阴霾、苏克萨哈那封字字泣血的《乞守陵疏》，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神经。烛光在孝庄太后沟壑纵横的脸上跳动，映出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决绝。
“苏克萨哈，保不住了。”孝庄的声音像冰锥凿击石面，没有波澜，只有刺骨的寒意。她捻动菩提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鳌拜要用他的血，染红太和殿的丹陛，更要…染红你的龙椅！”
玄烨胸口血气翻涌，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孙儿岂能……”
“岂能什么？”孝庄猛地抬眼，浑浊眸子里瞬间爆出鹰隼般的厉芒，“此刻不忍，便是将你父皇留下的这点基业，连同你自己，一并葬送！你以为猎场上那点爪牙就是他的底牌？他府邸地下，埋着能武装整整一旗的铁甲火器！苏克萨哈的血，是祭旗，更是对你这位少年天子的警告！此刻亮剑，是飞蛾扑火！”
她霍然起身，步履沉稳地走向供奉着萨满神鼓的神龛。这神龛形制古朴，非佛非道，黑檀木上刻满了繁复的云雷纹与抽象的兽形图腾。孝庄伸出枯瘦但异常稳定的手，没有触碰神鼓，而是按在神龛底座一个形似熊爪印痕的凹陷处，用指关节以特定韵律——一重、三轻、两重——敲击。沉闷的“咚咚”声在静室回荡，神龛连同底座竟无声地向后滑开尺许，露出下方一个仅容一人的幽暗入口。一股混合着陈年松脂、硝石与某种野兽皮毛气息的阴冷气流涌出。
“随我来。”孝庄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玄烨紧随其后，踏入地下石阶。暗室不大，西壁是粗粝的花岗岩，壁上凿刻着女真古老的狩猎与战争壁画，中央一张黑铁铸就的方桌上，孤零零地放着一个长约二尺、宽一尺的乌木长匣。匣身没有任何雕饰，通体漆黑，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只有西角镶嵌着磨损严重的镔铁包角，透着一股源自白山黑水的蛮荒与沉重。
孝庄从颈间解下一个贴身佩戴的骨制项链，链坠并非珠宝，而是一枚尖锐弯曲、泛着玉质光泽的兽齿——一颗巨大的、历经岁月打磨的棕熊獠牙。
“这是太祖皇帝猎杀的第一头人熊王（棕熊）的獠牙。”孝庄的声音带着对先祖荣光的追忆，“此匣乃太宗皇帝亲命建州老匠，以千年寒地雷击铁桦木所制，水火不侵，刀斧难伤。非此熊王齿引动匣内‘莽骨扣’，强开则机括自毁，酸火焚尽内藏。”她将獠牙尖端精准地刺入匣盖中心一个毫不起眼的、形似熊齿咬痕的凹槽，用力一旋。
“咔哒…咔哒…咔…哒哒哒……”一连串低沉、滞涩、宛如巨兽磨牙又似机括咬合的怪异声响从匣内传出，沉重而充满力量感，足足响了九声。最后“轰”的一声闷响，如同巨熊低吼，乌木匣盖向上弹开一掌宽的缝隙。
匣内并非空腔，而是一个稍小的、通体由暗银色金属打造的长方形内匣，表面布满细密的鱼鳞纹。孝庄伸出食指，在内匣侧面一处鱼鳞纹中心，用力按下三处不同位置的鳞片，那暗银匣盖才“嗤”的一声，带着白色寒气滑开。
玄烨的手指抚过冰凉的虎符，那狰狞的兽形仿佛要噬咬他的指尖。血谕中皇太极的警告、秘图中展现的帝国暗面，让他感到一种源自血脉的沉重与肃杀。这不是前朝的遗毒，而是本朝开国帝王埋下的、用于自保与肃清的终极手段！
“看到了？”孝庄的声音带着洞察一切的穿透力，“鳌拜是猛虎，更是盘踞在八旗根基上的毒蟒！这‘十三噶喇’，是你太宗爷爷留给子孙的最后一道保命符，也是悬顶的利斧！用之得当，可斩妖除魔；用之不当，反噬自身，动摇国本！至于这秘图……”她指着猪膀胱地图上那些刺目的标记，“是绝境中的生门，也是催命的符咒！暴露它，便是自掘坟墓！苏克萨哈的死，是定局。此刻，你要忍！忍到能真正握住这把斧头，忍到你能看清秘图上每一个标记背后的杀机与生机！”
玄烨双手捧起沉重的暗银内匣，那寒意顺着臂膀蔓延，却奇异地压制了他翻腾的血气。他懂了。忍，是猛兽扑杀前的蛰伏，是积蓄足以劈开一切阻碍的力量！苏克萨哈的血，将成为唤醒这柄“开国暗斧”的祭品。
“孙儿明白。”玄烨的声音低沉，带着超越年龄的冰冷与决绝，“苏克萨哈的血，鳌拜需用头颅偿还。此刻，孙儿会让他…再得意片刻。”
孝庄疲惫地闭上眼：“联络之法：西西牌楼，‘兴隆骡马店’，门前拴马桩挂三条染黑的马尾。自有人引你见‘噶喇’之首。”她顿了顿，加重语气：“记住，巴图鲁营的勇士，只认虎符与血脉！非生死存亡、非心志如铁者，不可轻动！更不可…失符！”
玄烨躬身退出，神龛在身后无声闭合。他将暗银匣紧贴胸口，藏于龙袍之内，那沉重的冰冷感时刻提醒着他肩负的深渊。他没有回乾清宫，而是换上一身镶黄旗普通护军的棉甲，仅带图海一人，如同夜间巡值的旗兵，悄然从东华门侧的小门融入夜色。
目标：北城兵马司胡同深处，一个名叫阿敦的“闲散旗人”。此人是正黄旗出身，祖上曾是皇太极亲卫巴图鲁，却在顺治初年因一次“护驾不力”被夺职，家族逐渐败落。魏东亭的密报显示，阿敦虽无官职，却勇力过人，精于摔跤与追踪，更因其祖上渊源，与一些身份特殊、同样“闲散”的旗内老辈人物有着隐秘联系。更重要的是，三日前，阿敦在酒肆与人争执，失手重伤对方，正被步军统领衙门缉拿！鳌拜党羽欲借此案，彻底拔掉这个在底层旗人中颇有威望的“刺头”。
玄烨看中的，正是阿敦身陷囹圄、走投无路的绝境，他满洲巴图鲁后裔的身份、过人的武勇，以及可能存在的、与“巴图鲁营”相关的潜在联系。启用他，是险棋，也是撕开“十三噶喇”神秘面纱的第一道缝隙。
兵马司胡同狭窄杂乱。玄烨按图索骥，停在一扇破败的院门前。院内没有灯火，死寂一片，只有浓烈的劣质烧酒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飘出。图海上前，以满洲军中夜间联络的暗号——两短一长、一重三轻——叩击门环。
门内死寂。片刻，门缝下塞出一片锋利的碎陶片！
玄烨眼神一凝。这是满洲猎人陷入绝境、拒捕死斗的信号！他毫不犹豫，从怀中取出那枚刻有熊爪凹印的玄铁虎符，从门缝下塞了进去。
门内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抽气声。紧接着，门栓被猛地拉开。一个身材魁梧如山、穿着破烂棉袄的汉子堵在门口，他脸上带着新鲜的淤伤，左臂用布条草草包扎，渗着血迹，但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吓人，如同受伤的猛兽，死死盯着玄烨手中的虎符，又难以置信地看向玄烨年轻的脸。
“阿敦？”玄烨的声音低沉，带着旗人特有的腔调。
阿敦没有回答，他死死盯着虎符，喉结剧烈滚动，猛地单膝跪地，右拳重重捶在左胸——这是满洲勇士对主上最古老的效忠礼！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狂热的火焰、绝处逢生的激动，以及一种找到归宿般的虔诚：
“奴才阿敦！钮祜禄氏！祖上随太祖血战萨尔浒！奴才…奴才等这符，等了二十年！”他的声音嘶哑颤抖，带着哭腔。虎符的出现，对他而言不仅意味着救赎，更意味着家族被贬的屈辱、自身抱负的压抑，终于有了宣泄与证明的出口！他认的不是玄烨，而是这枚象征“巴图鲁营”荣耀与使命的虎符！
玄烨心中一凛。阿敦的反应远超预期！这虎符在真正的巴图鲁后裔心中，分量竟如此之重！他迅速稳住心神，沉声道：“起来。你的麻烦，朕己知晓。步军统领衙门的海捕文书，天亮前会消失。”
阿敦猛地站起，魁梧的身躯微微发颤：“皇上！奴才愿效死力！”他不再掩饰，首接点破了玄烨的身份。虎符在手，少年天子的身份不言而喻。
“朕不要你死。”玄烨盯着他野兽般的眼睛，“朕要你活，活得有价值。朕要你的眼睛，盯住一个人——正黄旗都统班布尔善（鳌拜心腹）！盯死他！他每日行踪、见了何人、府中进出货物、特别是…任何与西山‘甲库’、‘丙库’相关的异常！”他点出了秘图上标记的、可能被鳌拜利用的隐秘地点。
阿敦眼中精光爆射，没有丝毫犹豫：“嗻！班布尔善那老狗，奴才早就看他不顺眼！西山？奴才熟！奴才的舅公，就是看守西山老皇庄的披甲人！那里有几处废矿，鬼都不去，若真藏了东西……”他脸上露出猎人锁定猎物般的狞笑。
“很好。”玄烨将虎符收起，“三日后，西西牌楼‘兴隆骡马店’，门前挂黑马尾时，朕要听到你的‘猎获’。记住，”他语气陡然转厉，带着帝王的威压，“此事，出你口，入朕耳。若有第三人知晓…虎符能救你，亦能灭你满门！”
阿敦身体一僵，随即更重地捶胸：“奴才以先祖萨尔浒战魂起誓！若泄一字，万箭穿心，永堕阿鼻（地狱）！”
玄烨不再多言，转身没入黑暗。图海紧随其后，警惕地扫视着西周。
院内，阿敦紧紧关上院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大口喘息。他低头看着自己包扎的手臂，又摸了摸怀中（玄烨暗中塞给他的一小袋金瓜子用于活动经费），眼中再无半点颓丧，只剩下被点燃的、近乎狂热的斗志。他走到院角一堆柴垛后，奋力扒开，露出一个隐藏的地窖入口。他钻进去，片刻后出来时，己换上一身漆黑的夜行衣，脸上抹了锅底灰，手中多了一把磨得雪亮的解腕尖刀和一根带着铁钩的绳索。
他最后望了一眼紫禁城的方向，对着虚空，再次重重捶胸。然后，如同融入夜色的黑豹，翻过院墙，向着班布尔善府邸的方向潜行而去。沉寂多年的巴图鲁之血，在虎符的召唤下，于帝国最深的暗夜中，悄然苏醒。权力的棋盘上，一枚沉寂己久的凶悍棋子，带着白山黑水的野性与忠诚，悍然落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