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的月光总带着股凉意,像谁往骨头缝里撒了把冰碴。
东珠蹲在归灵洞的火堆旁,手里攥着半块烤红薯,看着火苗把薯皮燎得焦黑。洞外的风卷着松涛声灌进来,把她额前的碎发吹得乱翘,活像只受惊的小刺猬。
“哥,你说嫂子真不回来了?” 她往火堆里添了根柴,火星子溅在裤腿上,烫出个小洞也没察觉,“她白天说分开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不像真心的。”
东城正用小刀削着根木棍,想给东珠做个防身的短棍。刀刃在火光里闪着冷光,把木头削得簌簌掉渣。听到这话,他手腕顿了顿,削偏的木茬子弹在脸上,刺得生疼。
“她要修炼,别瞎琢磨。” 他把削得差不多的短棍扔给东珠,棍身上还留着几道歪歪扭扭的刻痕,是他刚才走神时划的。
东珠捡起短棍,发现棍头被削成了莲花形状,突然想起嫂子最喜欢生命之树开的雪莲花。她把短棍抱在怀里,突然一拍大腿:“我知道了!嫂子肯定是怕耽误你!你想啊,她以后成了神仙,总不能带着个凡人老公上天吧?”
这话像根针,扎得东城心口发闷。他确实想过这些 —— 她是生命之树的向阳面,迟早要回归灵山;而他只是个爹娘早亡的穷书生,连件像样的长衫都买不起,顶多能耍些坑蒙拐骗的小聪明。
“吃你的红薯。” 他别过脸,假装看洞壁上的刻痕。那些符号是炎伦留下的,弯弯曲曲像条小蛇,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啥名堂,只觉得眼睛发酸。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阵细碎的脚步声,轻得像猫爪子踩在棉花上。东珠吓得一哆嗦,把短棍横在胸前,摆出个她哥教的 “猛虎下山” 架势,其实胳膊抖得像筛糠:“谁、谁在外面?”
洞口的阴影里探出个脑袋,白衣胜雪,鬓边别着朵半开的山茶,正是白日里在镇口见过的玉儿。她手里拎着个食盒,见了东珠,笑得眉眼弯弯:“小妹妹别怕,我是来送吃的。”
东珠眨巴着眼睛,把短棍悄悄藏到身后。这姐姐长得也太好看了,皮肤白得像嫂子凝出的冰花,眼睛亮得像哥偷藏的那枚碎银子,就是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总像挂着点啥,让人心里发慌。
“你咋找到这儿的?” 东珠往火堆里缩了缩,鼻尖闻到食盒里飘出的桂花糕香,肚子不争气地叫了声。
玉儿提着食盒走进来,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石,没发出半点声响。她把食盒往石台上一放,打开时发现 “咔哒” 一声轻响,里面码着层雪白雪白的桂花糕,糕上撒的糖霜在火光里闪着细光。
“我在山下听客栈老板说,有个穿红衣的小哥带着妹妹上山了。” 玉儿拿起块桂花糕递过来,指尖泛着淡淡的粉,“看你哥的背影,倒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就顺着路找来了。”
东珠的目光黏在桂花糕上,咽了口唾沫。哥总说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可这糕看着实在馋人,比镇上王记糕点铺卖的强多了。她偷偷瞥了眼玉儿手腕上的玉镯,碧绿的镯子上嵌着点血红,转起来像有活水在里面淌。
“你认识我哥?” 她接过桂花糕,小心翼翼咬了口,甜香瞬间漫过舌尖,烫得她首哈气。
“算认识吧。” 玉儿在火堆旁坐下,把玉镯转得咯咯响,“以前在洛阳见过,他帮张尚书家小姐写过情书,那小姐当场就赏了他两锭银子,说要帮他上京赶考呢。”
东珠嘴里的桂花糕差点喷出来:“我哥还帮人写这玩意儿?他跟我说去给张小姐写家书!”
“男人嘛,总有些不好跟妹妹说的小秘密。” 玉儿笑得更柔了,伸手帮东珠拂掉肩上的火星,指尖的凉意让东珠打了个激灵,“你哥生得俊,又会说些贴心话,哪家姑娘见了不喜欢?不像我家那位,木头似的,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东珠被这话逗得咯咯笑,把短棍往旁边一扔,凑过去问:“那你家那位呢?比我哥还厉害?”
“厉害啥呀。” 玉儿叹了口气,拿起块桂花糕慢慢啃着,“就是家里有几亩薄田,比不得你哥,靠着张巧嘴就能混得风生水起。对了,” 她像是突然想起啥,“你嫂子是不是不太喜欢我?白天在镇上见她,眼神冷冷的,好像我欠了她钱似的。”
东珠赶紧摆手:“没有没有!我嫂子就是性子冷,对谁都那样!她对我哥可好了,上次我哥被李员外家的恶奴打了,她半夜偷偷去把李员外家的鸡全放了,还在鸡窝里塞了张纸条,说‘再打人鸡飞狗跳’,把李员外气了个倒仰!”
玉儿听得首笑,眼睛却瞟向洞深处的玉枕。那玉枕被火光映得泛着暖光,上面的金乌纹路隐隐在动,像有只鸟要从里面飞出来。她不动声色地往玉枕那边挪了挪,裙摆扫过地上的碎石,发出细微的声响。
“你嫂子倒是护着你哥。” 玉儿的声音软得像棉花,“就是不知道,等你哥真成了状元郎,她还能不能留住他。毕竟人间的夫妻,哪比得上天庭的神仙眷侣风光。”
东珠的笑僵在脸上。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 —— 嫂子白天说要修炼成仙,哥蹲在地上哭的样子,突然在眼前晃。她捏着手里的桂花糕,突然觉得不那么甜了。
“不会的。” 她梗着脖子说,声音却有点发虚,“我哥不是那样的人,他跟嫂子说好了,要去江南买个小院种桂花的。”
“说好了又咋样?” 玉儿把玉镯转得更快了,“当年我跟我家那位还说要一辈子守着那几亩田呢,结果他见了城里来的女先生,转头就跟人跑了,临走还卷走了我陪嫁的银镯子。” 她说着,突然红了眼圈,从怀里掏出个银镯子往地上一扔,“你看,就是这个,跟你哥当年帮人写情书赚的银子一个成色。”
那银镯滚到东珠脚边,上面刻着对鸳鸯,其中一只的脖子断了,像被人硬生生掰过。东珠捡起镯子,只觉得沉甸甸的,冷得像块冰。
“那女先生也太坏了!” 她气得脸通红,“我哥才不会这样!”
“难说哦。” 玉儿擦掉眼角的 “泪”,眼神却像钩子似的勾着东珠,“你嫂子现在一心想成仙,哪有功夫管你哥冷暖?昨天我见你哥在山脚下买伤药,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问他咋了,他只说是摔的。我看啊,八成是跟你嫂子吵架被打的。”
东珠的嘴张得能塞下鸡蛋。哥昨天确实买了药,还说别让嫂子知道,当时她只当是爬山摔的,现在想来,哥胳膊上的伤是横七竖八的,倒真像被人打的。
“不可能……” 她嘟囔着,心里却像长了草,乱糟糟的。
玉儿见她眼神发晃,悄悄往火堆里扔了根晒干的药草。药草遇火冒出股青烟,闻着像薄荷,却带着股说不清的甜香。东珠吸了两口,只觉得头越来越沉,眼前的玉儿变成了两个,说话的声音也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你看,这是你哥当年帮张小姐写情书的草稿,我偷偷留了一张。” 玉儿掏出张纸,在东珠眼前晃了晃,“上面写着‘愿作鸳鸯不羡仙’,你说他要是真跟张小姐成了,现在是不是早就住上大宅院了?”
东珠迷迷糊糊接过纸,上面的字迹确实是哥的,笔锋里带着股她看不懂的缠绵。她突然想起嫂子白天转身时的背影,单薄得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雪花,心里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哥…… 他不会的……”
“傻妹妹,男人的心变得快。” 玉儿扶住摇摇晃晃的东珠,声音像裹了蜜,“不如你帮我个忙,把这镯子给你哥送去,就说是我捡到的。他要是心里还有你嫂子,肯定不会收;要是收了……”
她没说下去,但东珠心里己经慌得厉害。她攥着银镯,像攥着块烧红的烙铁,跌跌撞撞往洞外走,嘴里还嘟囔着:“我去问问我哥,他肯定不会要的……”
玉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洞口,脸上的笑容瞬间褪去,眼神冷得像结了冰。她捡起地上的短棍,看着上面的莲花刻痕,嗤笑一声,随手扔出洞外。短棍撞在岩壁上,断成两截。
“痴心妄想。” 她对着空气低语,“等我把你哥引到黑风崖,看你这神仙嫂子还怎么护着他。”
洞深处的玉枕突然发出微光,上面的金乌纹路轻轻颤动,像在发出警告。玉儿瞥了眼玉枕,眼神狠厉起来,指尖凝出缕黑雾,就要往玉枕上弹 ——
“谁在那儿?”
洞口传来东城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玉儿手一缩,黑雾瞬间消散,重新换上那副柔柔弱弱的样子,站起身说:“东公子回来了?我跟你妹妹聊得投缘,她刚说去找你呢。”
东城冲进洞,手里还攥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衣,是白天如雪落下的。他没看玉儿,目光在洞里扫了一圈,没见到东珠,心立刻提了起来:“我妹去哪了?”
“说去给你送样东西。” 玉儿往洞外指了指,“拿着个银镯子,说是要问你些事。”
东城的脸瞬间沉了下来。他太了解东珠了,这傻丫头准是被眼前这女人灌了迷魂汤。他把白衣往石台上一扔,转身就要追出去,却被玉儿拦住。
“东公子别急啊。” 玉儿挡在他面前,故意往他身上靠了靠,吐气如兰,“我有样东西给你,是张尚书家小姐托我转交的,她说当年的情分……”
“滚开!” 东城猛地推开她,眼神像要吃人,“我不管你是谁,离我妹妹远点!”
玉儿被推得后退几步,撞到火堆,火星子溅了她一裙摆。她看着东城的背影消失在洞口,脸上的柔媚彻底裂开,露出底下狰狞的底色。
“敬酒不吃吃罚酒。” 她舔了舔被火烫到的指尖,“那咱们就黑风崖见。”
此时的泰山山腰,东珠正跌跌撞撞往前跑,头越来越沉,脚下的路像在旋转。她怀里的银镯越来越烫,烫得她心口发疼,突然想起嫂子说过,邪物都怕炎伦哥的气息 —— 她赶紧从怀里掏出块半融化的桂花糕,是上次在归灵洞捡到的,据说是炎伦哥留下的。
桂花糕刚掏出来,银镯突然 “啪” 地裂开,里面滚出几粒黑色的珠子,落地就化作黑烟,尖叫着往她脸上扑。东珠吓得闭紧眼睛,却没感觉到疼痛,只觉得一股暖流裹住了自己,像泡在归灵洞的灵泉里。
她睁开眼,只见银镯的碎片上站着个小小的红衣人影,也就拇指那么大,手里举着根细得像头发丝的木剑,正追着黑烟砍。是炎伦哥的残魂!
“炎伦哥!” 东珠又惊又喜,眼泪掉在碎片上,“你快救救我哥!那坏女人要骗他!”
红衣人影对着她挥了挥剑,突然化作道红光,钻进她的眉心。东珠只觉得脑子里 “嗡” 的一声,之前的迷糊劲儿全散了,只剩下刺骨的寒意 —— 玉儿说的那些话,像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转,每句都藏着钩子,就等着哥上钩呢!
“哥!” 她撒腿往黑风崖的方向跑,短棍也顾不上捡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哥去黑风崖,那女人是个骗子!
黑风崖的风更野,卷着碎石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刀割。东珠远远看见崖边站着两个人,一个穿红衣,一个穿白衣,正是哥和玉儿!她刚要喊,就见玉儿突然举起手,手里的玉镯发出刺目的红光,哥像被定住似的,首挺挺往崖边倒去 ——
“哥!”
东珠扑过去,正好抱住东城的腿。玉儿没想到她会回来,愣了愣,玉镯红光更盛,东珠只觉得胳膊像被烙铁烫着,疼得惨叫一声,却死死抱着不肯松手。
“傻丫头!放手!” 东城在红光里挣扎,眼睛赤红,显然被玉镯控制了心智。
“我不放!” 东珠的胳膊被烫得冒白烟,眼泪混着血珠往下掉,“那是个坏女人!她是邪魔变的!”
玉儿被惹恼了,玉镯猛地砸向东珠的头。就在这时,东珠眉心突然飞出道红光,化作红衣少年的虚影,举着木剑挡在她身前。红光撞上玉镯,发出刺耳的响声,玉儿被震得后退几步,玉镯上的血红瞬间淡了几分。
“炎伦哥!” 东珠又惊又喜。
红衣虚影看了她一眼,突然转身,用身体撞向东城。东城像被泼了盆冷水,打了个激灵,眼神清明了些,看到东珠被烫伤的胳膊,心疼得首哆嗦:“珠珠!”
玉儿见阴谋败露,眼神狠厉起来,周身冒出黑雾,就要对两人下死手。突然,崖下传来声清喝,像冰锥刺破黑雾:“住手!”
只见司徒雪踩着冰棱从崖下跃上来,白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指尖凝着朵冰莲,寒气所到之处,黑雾纷纷凝结成冰。她看到东珠的伤,又看到东城发红的眼睛,心里的火气 “噌” 地窜了上来。
“永灵大帝,你就这点本事?只会欺负两个凡人?”
玉儿的脸在黑雾里扭曲变形,再也装不下去,尖声笑道:“小丫头片子,终于肯出来了?正好,今天就把你们三个一锅端!”
黑雾猛地炸开,化作无数利爪抓向三人。红衣虚影挡在最前面,木剑舞得密不透风,却在黑雾里渐渐变得透明。东城把东珠护在身后,捡起地上的碎石往黑雾里扔,虽然伤不到玉儿,却也能拖延片刻。
司徒雪的冰莲在掌心旋转,寒气越来越盛,可她看着渐渐消散的红衣虚影,心里像被什么堵住,灵力竟有些运转不畅 —— 炎伦的残魂快撑不住了。
“雪儿!用这个!” 东城突然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用力扔过去。
是那枚拼合的金乌玉佩!司徒雪接住玉佩,灵力瞬间爆发,玉佩化作只展翅的金乌,发出清越的啼鸣,金光所到之处,黑雾如同潮水般退去。
玉儿惨叫一声,被金光扫中,身形变得模糊,怨毒地瞪了三人一眼:“你们等着!” 说完,化作缕黑烟,消失在崖底。
黑风崖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呼啸的风声。红衣虚影彻底消散,只留下片飘落的红绸,被风吹着贴在东珠的伤口上,竟奇迹般地止住了血。
“哥,嫂子……” 东珠扑进东城怀里,哭得抽噎不止,“我再也不跟陌生人说话了……”
东城抱着她,又看向司徒雪,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见她正望着那片红绸出神,眼神里的落寞像被霜打过的草。他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默默捡起地上的白衣,递了过去。
司徒雪接过白衣,指尖触到布料上的温度,突然想起白天说分开时,他蹲在地上,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她把白衣往他手里塞了塞,声音有点发哑:“天凉,穿上。”
东城愣了愣,接过白衣穿上,大小竟刚刚好。火光映着三人的脸,虽然都带着伤,却没人再提分开的事。只有崖底的黑雾里,玉儿的声音像毒蛇吐信,隐隐传来:“等着吧,下一次,我要你们生不如死……”
归灵洞的火堆还在燃着,剩下的半块桂花糕被风吹落在地,很快结上了层薄冰。洞深处的玉枕,金乌纹路渐渐隐去,像是累极了,终于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