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道尽头,穷山恶水撕开一道狰狞的口子,便是鬼牙口。浊浪裹挟着枯枝败叶,在狭窄的河道口打着旋,发出沉闷的呜咽。这正是谢晦按第五青衣地图所示,历经险滩恶水、水匪截杀后,艰难抵达的终点。
他一步踏上这腐泥淤积的滩涂。身上是一套毫不起眼的黑色劲装,布料结实耐磨,样式普通至极,淹没在人群中绝不会多看一眼。雨水浸透了外衣,颜色显得更深沉,紧贴着他精悍的身躯。斗笠压得很低,遮挡了大半面容。腰间,那把黑鞘首刀——寂,冰冷地贴着腿侧。一只沾着泥水的手,习惯性地按在刀柄上。
此处无王法,只有泥泞与亡命。枯树虬枝在铅灰色的天穹下张牙舞爪,如枉死者的枯骨。雨丝黏稠,带着腐叶、铁锈的气息。谢晦的目光扫过这片死地,最终落在一栋歪斜的三层木楼前,斑驳的招牌:“饕餮楼”。
作为曾经的边军斥候,谢晦深知这种地界的生存法则。鱼龙混杂的酒楼,是消息流通之地,也是藏身之所。第五青衣的地图只将他指向鬼牙口,下一步的路,需他自己在这泥沼中趟出。这座鬼牙口唯一像样的落脚点,便是起点。
他踏入楼内。汗臭、酒酸、劣质脂粉味混杂着油脂焦糊,浓得化不开。喧嚣入耳,皆是切口、赌咒、吹嘘。亡命徒的眸子闪着豺狼般的光,走私贩的包裹透着阴冷。
谢晦寻了个角落坐下,背靠板壁,能看清大堂和门口。旧伤在阴冷湿气中隐隐刺痛。 他像蛰伏的孤狼,目光沉静,不动声色地扫过人影与阴影。
突然,大堂中央的喧嚣被一种更原始、更专注的声响盖过。
“呼噜…咔嚓…咕咚…”
谢晦抬眼。
一张油腻长条桌前,堆砌着山也似的空盘空碗。一个魁梧如山的汉子,塞满了整条长凳。他穿着粗布短褂,臂膀筋肉虬结,青筋盘根。背后一个巨大粗布行囊,鼓胀欲裂。行囊边缘,一截奇异的暗金色兽骨无意露出,在昏灯下流动着温润光泽。
他正低头对付一只巨大的烤羊腿。羊腿被他蒲扇般大手攥着,牙齿撕咬,筋肉分离,油脂顺着他粗粝下颌流淌。动作迅猛专注,每一次咀嚼都带着力量感,仿佛那是关乎性命的搏杀。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
谢晦的目光在那暗金兽骨上停留一瞬,感受到一股精纯磅礴的精气。这力量原始蛮横,如同这汉子本身——一个移动的危险源。他收回目光,更深地隐入角落。
就在这时,麻烦来了。
几个本地泼皮,喝得醉醺醺,脸上横肉泛着油光。为首一人鼻头红肿如酒糟,眼神贪婪地在魁梧汉子桌上的羊腿和行囊上扫过。
“喂!傻大个!”酒糟鼻喷着酒气,一巴掌拍在油腻桌面,震得碗碟跳动。“吃得挺香啊?爷几个看你半天了,这羊腿油水足,分哥几个尝尝?”
魁梧汉子连头都没抬。
酒糟鼻被无视,脸上挂不住,伸手就去抓那羊腿:“聋了还是哑了?爷跟你说话呢!”
手,即将碰到羊腿的瞬间。
魁梧汉子咀嚼的动作,停了。
下一刹!
那双原本只有食欲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凶光!一股狂暴、凶戾的气息,如同实质巨浪,轰然炸开!
“吼——!”
一声模糊不清却震耳的低吼!
沾满油脂的大手快如闪电,抄起沉重的黄铜酒壶,带着风雷之声,狠狠砸在酒糟鼻的面门!
“砰!!!”
令人牙酸的撞击声!鼻梁塌陷的脆响清晰可闻!
酒糟鼻惨叫着倒飞出去,撞翻桌椅,瘫在污秽地上,满脸开花,鲜血混着鼻涕眼泪横流。
死寂!
魁梧汉子一步踏出,地面震动!反手一拳,裹挟万钧巨力!
“咔嚓嚓——!”
骨裂声!
另一个泼皮炮弹般倒飞,狠狠撞在厚实土墙上!“轰隆”巨响!墙体剧震!那人嵌了进去,胸口塌陷,口中鲜血狂喷!
“啊——!杀人啦!”
尖叫刺破死寂!大堂瞬间大乱!食客惊恐奔逃,桌椅翻倒,杯盘狼藉。
魁梧汉子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粗重喘息如风箱。他脸上手上溅满鲜血油脂,凶瞳燃烧着怒火,死死盯着地上沾满泥污的羊腿残骸。
混乱中,一个精瘦灵活、穿着花哨绸衫的年轻男子从二楼栏杆探出头。
“啧啧啧…”声音带着惋惜和戏谑,“又打坏三张桌子西条板凳!老翟啊老翟,你这个月的工钱,又得赔光喽!”
花哨衣衫一闪,年轻男子轻飘飘跃下。他看也不看地上的人,径首走向柜台后面无人色的胖掌柜,变戏法似的摸出块银子塞进对方哆嗦的手里:“掌柜的,对不住对不住!老翟他又犯浑了!这点意思,压压惊,压压惊哈!”动作麻利熟稔。
安抚完掌柜,这花哨男子才转向谢晦的方向。他脸上堆起笑容,凑近了些:“这位兄台,面生得很啊?这鬼地方,吃个饭都不安生,嘿,鬼牙口嘛,阎王老子都管不着!上面那群老爷们,只顾着争权夺利、刮地三尺,谁管这烂泥塘死活?”他下巴朝翟落那边努了努,“喏,那是我伙计,翟落。放心,他吃饱了就没事了,就是…嗯,护食护得紧,在这鬼地方,有口吃的比天大,谁动他的命根子,他不跟人拼命才怪!上面的人吃山珍海味,下面的人抢馊饼都得见血,嘿,这他娘的世道!叫我桥古就行。”
谢晦抬眼。目光冷冽,在桥古笑容上停顿一瞬,又扫过盯着脏羊腿的翟落。
按着刀柄的手指纹丝未动。他未答话,只微微颔首。在这龙蛇混杂之地,通缉在身,任何言语皆多余。沉默的警惕是唯一的盔甲。桥古的热情与世故,如同隔着一层冰冷的雾,引不起丝毫波澜。
桥古搓了搓手,笑嘻嘻摇头:“唉,可惜了那羊腿,更可惜了这顿饭钱。晦气,晦气!”随即不再多言,拉着翟落,低声咕哝。翟落小心翼翼地将那沾满泥污血水的羊腿残骸包进油纸,如同珍宝般揣入怀中。两人在惊惧目光中挤出人群,离开了饕餮楼。
混乱渐息。血腥与恐惧弥漫。谢晦起身,走到柜台前。
指节在油腻台面上叩了两下。
掌柜一激灵,抬头看到谢晦冷硬面容和按刀的手,挤出比哭难看的笑:“客…客官,有何吩咐?方才…吓着您了吧?那俩煞星…”
“掌柜的,”谢晦声音低沉,“打听个地方。”
“您说!”
“两淮道阜阳城北,长缨书院,怎么走?”
掌柜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长缨书院?阜阳城北…是有这么个破落地儿。前朝老宅,荒废多年了,就剩个又老又跛的疯癫仆人看门,都叫他‘九叔’。那地方…阴气重,邪性,寻常人躲都来不及,客官您…”
“九叔”…跛足…长缨书院! 青衣的下一步棋就在那里。
“谢了。”抛下几枚铜钱。转身,在血腥气与复杂目光中,谢晦大步踏出饕餮楼。
门外,雨丝依旧。鬼牙口的阴霾粘稠,但谢晦的目光己穿透雨幕,投向北方——阜阳,长缨书院。
寂刀冰冷的鞘,在雨中凝着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