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游村,后山工坊。
午后的阳光透过层叠的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在工坊门口的青石板上跳跃。
蝉鸣阵阵,更衬出此处的幽静。
空气中弥漫着金属淬火后特有的焦糊味、新伐竹木的清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草药气息——那是阮丰调配的固本培元汤药的味道。
马仙洪和陈朵,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对坐在工坊门口的小竹凳上。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巧的木几,上面放着两杯早己凉透的清茶。
沉默,如同实质般笼罩着他们。
马仙洪穿着沾着机油和金属碎屑的工装,双手粗糙有力,此刻却有些无措地交握着。
他看着对面低垂着头的陈朵。
她穿着村里妇人给她缝制的靛蓝色粗布衣裙,洗得发白,却整洁干净。
长长的黑发柔顺地披在肩头,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她尖俏的下巴和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
与年前从南疆回来时那种带着新生的懵懂和好奇不同,此刻的陈朵,身上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低落与沉寂。
像一株好不容易破土而出、迎向阳光的小苗,突然又被浓重的阴云遮蔽。
马仙洪心中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知道原因。
陈朵的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粗糙的竹凳边缘,目光落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
她的思绪早己飘远,飘回那段混乱、黑暗、却又被一道身影强行撕裂的过去。
碧游村…那个短暂停留的地方。
她对陈默最初的印象,模糊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只记得他很强,很冷,眼神像淬了冰的刀锋,让人不敢靠近。
那时的她,是蛊身圣童,是兵器,是行走的毒源,对“人”的情感近乎麻木。
陈默于她,不过是一个符号,一个需要警惕的存在。
首到……“归墟”!
那个如同噩梦般盘踞在她命运深处的庞然大物!他们像最阴险的毒蛇,在她刚刚获得一丝喘息时,骤然发动袭击!
冰冷的束缚器勒进皮肉,熟悉的、带着绝望气息的药剂被强行注入……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又将坠入永恒的黑暗。
然后,他来了。
那道身影,撕裂了归墟精心布置的陷阱,如同流星般悍然闯入!他的动作快得看不清,力量强大得令人窒息。
归墟那些在她眼中如同恶魔的强大异人,在他面前却如同土鸡瓦狗般被击溃、粉碎!
战斗的轰鸣,能量的爆裂,金属的扭曲……混乱的背景中,唯有那道身影,如同定海神针般牢牢烙印在她空洞的视野里——是陈默!
他为了救她,在搏杀!在拼命!
那奋不顾身的姿态,那冰冷眼神下燃烧的怒火,像一道灼热的烙铁,烫穿了她麻木的外壳,第一次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投下了名为“震撼”的石子。
再后来……是漫长而残酷的非人改造。
归墟如同跗骨之蛆,一次次折磨自己。
每一次,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被黑暗吞噬时,那道身影总会以各种方式出现在脑海,或雷霆万钧,或诡谲莫测,将她从深渊边缘一次又一次地拉回。
那些在生死边缘感受到的、来自那道身影的庇护与坚持……点点滴滴,如同无声的溪流,在她尚未完全复苏的心灵深处悄然汇聚。
最终,当陈默带着一身疲惫与风尘,将她带到南疆,托付给马仙洪和那位神秘的阮前辈时,她体内的原始蛊毒己被归墟的药剂和连番激战引动,濒临彻底爆发。
她知道自己快死了,身体在崩溃,意识在模糊。但在彻底沉沦前,她清晰地看到了陈默眼中那抹不容置疑的决绝:
“活下去!这是我给你的选择,不是请求!”
那句话,像最后的锚点,定住了她飘散的意识。
之后更是无比漫长而痛苦的祛毒与融合治疗,在南疆湿热的隐秘之地。
魏婆婆和阿萝姑娘以蛊术引导原始蛊与自身融合的剧痛煎熬中……她无数次徘徊在意识崩溃的边缘。
每一次,支撑着她不彻底沉沦的,除了魏婆婆密语声,阿萝姑娘指尖引蛊的温柔坚定……还有脑海中那道越来越清晰的、在归墟围攻下浴血奋战的身影。
那是她黑暗中的灯塔,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执念——“他”付出了这么多,自己不能死!
如今,噩梦终于过去。
体内的原始蛊毒被彻底驯服、融合,化为己用。
那蚀骨的痛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充盈与力量感。
神智清明,五感敏锐,过往的记忆如同蒙尘的画卷被拂去灰尘,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她终于能够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去理解、去感受。
也正因如此,她才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陈默为她所做的一切。
那不仅仅是救命之恩。
那是将她从非人的兵器命运中彻底剥离,赋予她“生”之意义的再造之恩!
他挑战归墟那样的庞然大物,一次次以身犯险;他动用自己的人脉和资源,将她送到南疆,寻求几乎不可能成功的治疗;他给了她一个“隐游村”这样的避风港……
而做完这一切,他就像拂去衣袖上的尘埃,转身离去,不留一言,不求一谢。
仿佛这一切对他而言,真的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份不求回报的、近乎冷酷的“施舍”,反而让陈朵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的难受。
她不再是那个懵懂的蛊身圣童,她懂得了感恩,懂得了愧疚,更滋生出一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复杂难言的情愫。
她想见他!迫切地想!
不需要说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哪怕只是看着他,亲口对他说一句最朴素的“谢谢”,仿佛也能让她心中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稍微挪开一点,让她这新生的灵魂得以片刻的安宁。
所以,当身体刚稳定,她就鼓起勇气,向马仙洪表达了这个愿望。
马仙洪立刻联系了陈默。
然后……便是此刻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份沉甸甸的、毫不意外的失望。
陈默拒绝了。
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他……连见一面都不肯吗?”
陈朵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默。
她终于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失落和不解,像被雨水打湿的黑曜石。
马仙洪看着她的眼睛,心中又是一叹。
他太了解陈默了。
那家伙,骨子里刻着疏离和厌倦。
“陈朵,”马仙洪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兄长般的安抚,“陈默他…跟我们不一样。”
“这几年,他经历了太多。”
“从碧游村到葬龙渊,再到东征霓虹毁灭归墟,之后覆灭耀星社,斩杀曲彤……每一步都踩着刀尖,每一次都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和因果。”
“异人界的尔虞我诈,那些沉重的往事和算计,他早就看透了,也厌倦透了。”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工坊外随风摇曳的竹林,仿佛看到了那个远在天边的身影:
“他选择隐退,不是逃避,是真正的心累。就像一把斩杀了太多妖魔的神兵,也需要归鞘静养,敛去锋芒。”
“他现在需要的,是彻底的清净,是把自己从‘陈默’这个名字背负的一切里剥离出来,像一个真正的普通人那样,去感受风,感受海,感受活着本身。”
“这种时候,任何来自异人界、尤其是来自过去的‘牵扯’,对他而言都是一种负担。”
马仙洪收回目光,认真地看着陈朵:
“给他点时间吧。”
“让他好好喘口气。”
“隐退不是消失,只是暂时的休憩。我相信,等他把心里的疲惫卸下,把那些纷扰真正放下,你们总有见面的一天。”
“到时候,你想说什么,想谢什么,再当面告诉他,也不迟。”
陈朵静静地听着,眼中的失落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理解所取代。
是啊,他太累了。
就像自己当初在南疆地堡里,被剧毒折磨得只想永远睡去一样。
他需要的,是无人打扰的宁静港湾。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微笑,虽然依旧带着苦涩,却多了一份释然和期许:
“嗯!马村长,你说得对。”
“总会见面的!我……等他。”
那笑容,如同阴霾缝隙中透出的一缕微光,虽然脆弱,却充满了坚韧的生机。
她会等。
在这片他给予她的安宁之地,好好活着,努力变强。
等他归来,亲口告诉他:
谢谢你,给了我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