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京城并未因秦王的死讯而彻底沉寂,反而在夜幕降临后,以一种奇特的姿态复苏,甚至……更加喧嚣。
朝廷的告示张贴在各处,白纸黑字宣告着国丧,要求举国素服斋戒三日。
街道上,白日里行色匆匆的人们确实换上了素净的衣衫,店铺门口也挂起了白布。
然而,空气中弥漫的并非纯粹的悲伤,而是试图挣脱束缚的躁动。
尤其是靠近贡院一带。
三年一度的秋闱恩科在即,从全国各地汇聚而来的数千名举子,如同注入京城血脉的新血。
他们年轻、敏感、充满抱负,也带着离乡背井的兴奋与不安。
国丧的肃穆能约束他们的衣着言行,却难以完全禁锢他们年轻的心性。
更何况,朝廷虽要求素服斋戒,但并未明令禁止所有文会雅集,尤其是一些探讨学问砥砺诗文的私下聚会
下午柳烟儿便找人开始动工凑备林澈给她盘下的那座三层楼宇,位于贡院东侧一条闹中取静的巷口,此刻虽大门紧闭,内部却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工匠连夜赶工,叮当作响
偶尔有路过的学子好奇张望,便会被门口两个精干利索、眼神警惕的伙计客气地请开。
这种神秘感,反而更激起了附近举子们的议论。
“揽月楼”的招牌尚未挂起,但柳烟儿显然深谙造势之道。
把林澈起的名字以及那首诗用宣纸立到了门口
“听说了吗?静园那个柳烟儿盘下了这处地方,要自立门户了!”
“哦?柳烟儿?她不是……镇北王世子的人吗?”
“嘘!慎言!不过,世子爷倒是好艳福,刚得了公主赐婚,这又……”
“这新楼叫什么来着?揽月楼?好大的口气!不知比之天香楼如何?”
“揽月……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这意境,倒是不俗,不知是柳大家的手笔,还是……”
“管他谁的手笔!待开张之日,定要去见识一番!柳大家的琴艺歌舞,冠绝京城,新楼开张,必有盛况!”
议论声在茶肆、客栈、甚至贡院外墙根下低低传播,为这国丧笼罩下的夜晚,增添了一抹不合时宜的期待。
静园内,晚饭过后,林澈并未像往常一样早早歇下,反而让老吴取来一件不起眼的深青色披风。
“公子要出去?”老吴一边替他系上披风,一边低声问。
“嗯,闷得慌。”
林澈活动了一下手腕,操控着轮椅
“国丧归国丧,总不能不让人喘气,听说贡院附近晚上挺热闹,去看看那些未来的‘国之栋梁’们都在做些什么。
顺便……瞧瞧咱们的‘揽月楼’。”
他语气轻松,仿佛真的只是个百无聊赖、想找点乐子的纨绔。
老吴默默点头,没有多问。
他知道,公子想去的地方,必然有他想看的“风景”。
“叫上小默,让他也透透气,别总闷在院子里。”
林默很快被找来。
少年眼睛灵,看到林澈要出门,安静的站到轮椅后面,准备帮忙推车。
三人没有惊动苏清秋,从静园后门悄然离开,融入了京城夜晚的人流中。
林澈换下了华服,披风遮住了轮椅的大部分,在昏暗的街道中并不显眼。
老吴和林默一左一右,如同两个寻常的老仆和家丁。
夜色中的京城,果然呈现出一种矛盾的面貌。
主干道上行人稀少,气氛肃穆,但一转入靠近贡院的街巷,人气便明显旺了起来。
虽然少了往日的丝竹管弦和大声喧哗,但灯火通明的客栈、书肆、茶楼里,依然坐满了身着素服的学子。
他们或低声交谈,或伏案疾书,或三五成群围在一起,对着某篇文章、某首诗稿争论得面红耳赤。
空气中有着墨香、茶香,以及一种名为“功名”的焦灼渴望。
国丧的阴影被暂时搁置,或者说,被转化成了另一种形式的紧张,即将到来的秋闱,才是决定他们命运的关键。
林澈让林默推着轮椅,缓缓穿行在人群中,看着一张张年轻或沧桑的面孔,听着他们或激昂或低沉的议论。
“……秦王薨逝,朝廷措辞含糊,其中必有隐情!国之大丧,岂能如此语焉不详?”一个清癯的学子愤愤不平。
“慎言!王兄!此等事体,非我等能妄议!当务之急是秋闱!莫要因言获罪!”同伴连忙劝阻。
“是啊,今日告示前,我还见那新封的镇北王世子被召入宫了,出来时脸色煞白,像是被陛下狠狠训斥了一顿……”有人转移了话题。
“哼,一个只会惦记青楼女子的纨绔瘫子,能承袭镇北王爵位?简首是笑话!陛下赐婚公主,真不知……”话语未尽,但鄙夷之意明显。
“嘘!小声点!他就在北边静园住着呢!小心隔墙有耳!”旁边的人紧张的提醒。
林澈仿佛没听见这些议论,轮椅停在了一家书肆门口。
里面正有一场小型的文会,几个学子在品评一首新作的悼亡诗,主题自然是“哀悼秦王”。
诗句华丽,用典繁复,充满了对皇室亲王的敬仰和悲叹,却总让人觉得隔靴搔痒,少了些真情实感。
林澈听了几句,嘴角勾起一丝嘲讽。
他看向书肆角落,一个衣着半旧、面容沉静的年轻学子独自坐着,面前摊开一本《盐铁论》,正看得入神,对周围的诗词唱和充耳不闻。
林澈的目光在那学子身上停留了片刻。
“走吧。”他轻声道。
轮椅再次移动,朝着“揽月楼”的方向而去。
楼宇轮廓在夜色中己经初具规模,工匠们似乎还在工作,楼内灯火通明。
柳烟儿的身影在二楼窗边一闪而过,似乎正在仔细查看着什么。
林澈远远看了一眼,并未停留。
“公子,回吗?”老吴低声问。
林澈抬头看了看被京城灯火映得微红的夜空,感受着这国丧之下的市井气息,摇了摇头:
“再转转,去西市口看看,听说那边晚上有说书的,不知今日讲什么。”
就在林澈于京城夜色中“闲逛”之时,距离京城几百里之地,林澈当初北上京城时曾短暂停留的靠山屯,正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绝望之中。
夜风呜咽,吹过太行山麓,带着秋寒。
靠山屯,这个原本宁静祥和的小村庄,此刻却如同人间地狱。
村口,熊熊燃烧的火把连成一片,火光跳跃,映照着临江府府兵们警惕的面孔。
他们手中的军刀在火光下闪着寒光,将整个村庄团团围住。
许多邻近村庄被惊动的百姓,被府兵拦在村外,远远地张望着,脸上满是恐惧和难以置信,低声的议论着
“老天爷啊……全……全死了?”
“造孽啊!这是哪个天杀的干的!”
“白天还好好的……我晌午还来换过鸡蛋……”
“听说是土匪?可这地界儿,多少年没闹过大股土匪了……”
“不像土匪……土匪抢东西,哪……哪会杀得这么……这么干净……”
一个身影,背着一个硕药箱,风尘仆仆的穿过外围拥挤的人群,试图靠近封锁线。
正是云游至此的薛九针。
他惦记着当初林澈在此突发寒髓引,以及村里曾蔓延过的一场怪病,特意绕路过来,想看看是否有复发迹象,顺便借宿一晚。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猛的一沉!
“军爷!军爷!让一让!”
薛九针提高声音,“老朽是行医的!听闻此地有异,特来看看能否帮上忙!”
一个府兵什长模样的人,上下打量了一下薛九针和他那标志性的药箱,皱眉道:
“老丈,里面……里面惨得很!官府正在勘察,闲杂人等不得入内!你一个郎中,还是别看了,省得晚上做噩梦!”
“老朽行医半生,什么场面没见过?”
薛九针语气肯定,同时从怀中掏出一块非金非木、刻着复杂云纹图案的令牌(镇北王府令牌,走时林澈给予的)“烦请军爷通禀一声,老朽薛九针。”
“薛九针?”
那什长显然听过这名号,语气恭敬了几分
“您……您就是那位救镇北王二公子的薛神医?”
他连忙接过令牌仔细看了看,看着上面刻有云纹代表镇北王府的令牌,立刻道:“薛神医稍候!小人这就去禀报王都头!”
很快,一个身材魁梧、穿着皮甲、脸色铁青的都头快步走来,对着薛九针抱拳:
“原来是薛神医驾临!在下临江府都头王魁!神医大名,如雷贯耳!您……您真要进去?”
“医者仁心,岂能见死不救?里面可还有活口?”
薛九针心中抱着一丝希望。
王魁摇摇头,侧身让开
“唉……薛神医请随我来吧,活口……只有一个半大孩子,吓傻了,刚被我们的人从柴火垛里找出来,您……您要有准备。”
薛九针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他深吸一口气,迈步踏入了靠山屯。
火光映照下的村庄,景象让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名医也瞬间瞳孔收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尸体。
到处都是尸体。
男女老幼,横七竖八地倒在自家门口、院子里、甚至炕头上。
鲜血早己凝固,在土地上、墙壁上留下大片大片触目惊心的暗褐色。
许多尸体残缺不全,刀斧劈砍的痕迹清晰可见,断臂残肢散落一地。
更令人发指的是,在村子中央的打谷场上,一堆血肉模糊、难以辨认的碎块被胡乱堆在一起,旁边拴着的几条看家土狗,肚子撑得滚圆,嘴角还残留着碎肉和血迹
空气中那股焦糊味,正是从这堆碎肉旁一个尚未熄灭的火堆里散发出来的
那是在焚烧无法辨认的残骸!
薛九针只看了一眼那堆被狗啃食过的碎肉,便明白了王魁说的
他强忍着呕吐的冲动,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
这里……这里是他不久前才救治过村民、留下药方的地方!那些淳朴憨厚的笑容,那些感激的眼神,此刻都成了冰冷的尸体
“畜生!禽兽不如!”
“薛神医……”
“我们接到邻村报信赶来时……就这样了,凶手……手段极其残忍,目的明确,就是要屠村灭口!绝非寻常盗匪所为!我们正在搜寻线索,只是……唉!”
就在这时,一个府兵领着一个浑身脏污,瑟瑟发抖般的少年走了过来。
少年约莫十三西岁,正是当初薛九针在村里救治时,给他打过下手,递过柴火的王铁柱,村中猎户王大山唯一的儿子。
“都头,薛神医,这就是那孩子,叫王铁柱。”府兵低声道。
薛九针蹲下身,尽量放柔了语气,如同当初救治村民时一样
“铁柱?还认得薛爷爷吗?别怕,孩子,告诉薛爷爷,到底发生了什么?是谁干的?”
王铁柱仿佛没听见,身体颤抖,眼神涣散,只是死死的抱着自己的胳膊。
薛九针叹了口气,从药箱中取出一枚细长的金针,在王铁柱头顶“百会穴”和颈后“风池穴”轻轻刺入,捻动了几下。
王铁柱颤抖的身体渐渐平复了一些,涣散的眼神也慢慢聚焦。
当他看清眼前是曾经救过村里人的薛神医时
“哇——!”
少年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紧紧抓住薛九针的衣角,语无伦次地哭喊:
“薛爷爷!死了!都死了!爹!娘!石头爷爷!二丫!狗娃!都死了!好多人!好多刀!好多的血啊!呜呜呜……”
“别怕,孩子,慢慢说,薛爷爷在。”
薛九针轻轻拍着他的背,引导着
“告诉爷爷,是什么时候的事?来了多少人?他们长什么样?”
王铁柱抽噎着,断断续续的回忆,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是……是晌午过后……刚吃完晌午饭没多久……我……我在后院劈柴……就听见村口……狗叫得特别凶……还有……还有马叫……”
“我……我扒着墙头看……看见……看见好多人骑着大马冲进来……都穿着……穿着灰黑色的衣服……像……像军爷的衣服,但又不太一样……蒙着脸……只……只露出眼睛……好凶……好凶的眼睛……”
“他们……他们见人就砍!见门就踹!我……我看见村口的李大爷……刚问了句‘干啥的’……就被……就被一刀……脑袋……脑袋就飞了!血……喷得老高……”
“我吓傻了……爹……爹从屋里冲出来……一把把我拽进去……塞……塞进了灶膛后面的柴火垛里……用柴火把我盖住……爹说……‘柱子!别出声!憋住气!’……”
“然后……然后我就听见……听见我娘在哭喊……还有……还有刀砍在肉上的声音……噗嗤……噗嗤……我爹……我爹好像吼了一声……就……就没声了……”
“我……我躲在柴火里……透过缝……看见……看见一个蒙着脸的人……提着滴血的刀……从……从我爹娘屋里出来……刀尖上……还……还在滴血……”
“他们……后来他们把人都……都拖到了打谷场……石头爷爷……石头爷爷被他们拖出来……好多人围着他……用刀……用刀砍……剁……石头爷爷……石头爷爷叫得……叫得好惨……后来……后来就……就变成一堆……肉……”
“再……再后来……他们把……把石头爷爷的……肉……丢……丢给狗吃……还……还点火……烧……烧那些……那些碎的……”
“他们……他们还说……‘一个不留!搜仔细点!”
“等……等他们骑着马……走了……好……好久好久……我才敢……敢爬出来……爹……娘……都……都躺在血里……全村……全村都没声了……就……就剩狗……在啃……啃石头爷爷……”
少年说到最后,己经哭得喘不上气,只剩下抽搐。
府兵们脸色铁青,握着刀柄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中充满了愤怒。
如此凶残、高效、目的明确的屠杀,绝非乌合之众的土匪所为!那些灰黑色的类似军服的衣服,都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
薛九针听完,缓缓闭上了眼睛,面颊上肌肉抽动。
他脑海中浮现出王石头那张憨厚朴实的脸,想起他当初是如何恳求自己救救染病的村民,想起王大山打猎回来,总会给他送些野味,想起那些围着他好奇问东问西的孩子……如今,都成了尸体,甚至……成了狗嘴里的食物!
他行医一生,救人无数,却眼睁睁看着自己救治过的村庄被如此灭绝人性的屠戮!
“军爷……”
“这绝非寻常盗匪!那些灰黑色的衣服,制式统一,行动有序,口令明确,分明是……军伍中人!还有,靠山屯一个穷苦山村,为何会值得如此兴师动众,不惜屠灭全村?!”
王魁脸色极其难看,他何尝不知?
“薛神医……此事……此事干系太大!卑职……卑职己派人快马加急上报府尊大人,在……在上峰指令到来之前,卑职不敢妄言啊!”
“不敢妄言?”
薛九针指着那堆被狗啃食过的血肉和旁边焚烧的残骸
“王石头!一个老实巴交的村长!被剁成肉泥喂狗!全村一百三十七口人!男女老幼!鸡犬不留!这就是你们治下的‘太平’?!这就是大梁的朗朗乾坤?!若连凶手都不敢猜测,何谈追查?何谈告慰这满村冤魂?!”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刀,让周围的府兵和外围的百姓都听得清清楚楚。
许多人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看向那些府兵的目光充满了不信任。
王魁被问得哑口无言
薛九针不再看他,他蹲下身,仔细检查了几具相对完整的尸体。
伤口整齐,力道凶狠,致命伤多在脖颈、心口,确实是军中制式刀斧劈砍的痕迹!绝非山匪惯用的杂乱武器。
是什么人?为何要屠戮这么一个穷苦村庄?
薛九针隐隐觉得此事绝不简单,或者与……林澈当初在此有关?这个念头让他心头一跳。
他走到依旧抱着父母尸体哭泣的王铁柱身边,轻轻扶起他
“铁柱,跟薛爷爷走,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了。”
少年抬起满是泪痕和血污的脸
“走?去哪?家……没了……爹娘……都没了……”
“去有公道的地方!”
“薛爷爷带你走!天大地大,总有一个地方,能问出个‘为什么’!能替你爹娘,替你石头爷爷,替这满村的乡亲,讨回一个公道!”
他不再理会王魁等人的阻拦,也不顾外围百姓复杂的目光,背起药箱,牵起王铁柱冰冷颤抖的小手,拨开人群,大步朝着村外漆黑的夜色走去。
他要返回京城,他要去找林澈,找那个表面浪荡实则心机深沉的瘫子
靠山屯的血腥味,被夜风卷起,飘向远方。
而千里之外的京城,夜色正浓,贡院旁的灯火下,学子们还在为功名和前程孜孜以求。
静园之中,刚刚“夜游”归来的林澈,正听着老吴低声汇报晋阳密信传回的消息。
京城的繁华与,晋阳的暗流,乡村的惨剧,在这大梁王朝的夜幕下,无声地交汇、碰撞,酝酿着即将到来的、更为猛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