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华灯初上,麟德殿。
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与荣宠的宫殿,今夜灯火通明,恍如白昼。
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穹顶,琉璃宫灯沿着雕梁画栋次第悬挂,流泻下柔和而璀璨的光芒,将殿内每一寸描金绘彩都映照得纤毫毕现。
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龙涎香气,混合着珍馐美馔的气息。
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由宫廷乐坊最顶尖的乐师奏出,流淌在觥筹交错的喧嚣之上,营造出一种繁华盛世的假象。
宴会的主角,林澈,被内侍推着轮椅,出现在大殿门口时,吸引了几乎所有的目光。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红色云锦常服,质地华贵,剪裁合身,衬得他略显苍白的脸色多了几分精神。
只是那垂落在轮椅踏板上的双腿,和身下这冰冷的代步之物,依旧刺目地提醒着众人他的残缺。
“林二公子到——!” 内侍尖细的唱名声响起。
殿内原本喧闹的人声为之一静。
太子李承明率先起身,脸上带着储君雍容温厚的笑容,迎了上来:
“林世弟!气色果然大好了!父皇得知你康复,龙心甚悦!快请入席!”
他亲自引着林澈的轮椅,安置在靠近御阶下方、位置颇为靠前的一张特制席案后,态度亲厚自然。
“谢太子殿下。” 林澈微微欠身。
“世弟不必多礼,”李承明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真诚
紧接着,魏铮那洪钟般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林小子!好样的!命够硬!不愧是我大梁的好儿郎!来来来,陪老夫喝一杯!”
这位须发皆白的老将端着一杯酒大步走来
兵部尚书李崇义、侍郎陈望也纷纷过来寒暄,言语间多是慰问与对镇北王的敬仰。
另一侧,庆王李承业端坐席间,并未起身。
他今日穿着一身绛紫色蟠龙纹锦袍,更显贵气逼人。
手中把玩着一只羊脂白玉杯,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一丝玩味的轻慢,如同在打量一件新奇却无甚价值的物件。
他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讥诮,目光落在林澈的轮椅和苍白的脸上
户部尚书陈怀任及其党羽则坐在稍远处,脸上挂着虚伪的笑容,低声交谈着什么,不时投来充满恶意的目光。
雍王李承泽来得稍晚。
他一袭月白云纹锦袍,手持玉骨折扇,姿态风流潇洒。
甫一进殿,那双含笑的桃花眼便精准地捕捉到了林澈的位置,随即又状似无意地扫过庆王和太子。
他对着林澈的方向遥遥举杯,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便自顾自地走到自己的席位坐下
后宫,与麟德殿的喧嚣华美相比,皇后设宴款待女眷的地方,气氛则显得更为矜持和暗藏机锋。
苏清秋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宫装,裙摆绣着疏淡的兰草,长发挽成端庄的朝云近香髻,仅簪了一支通体碧绿的玉簪。
她坐在一众珠光宝气的妃子、夫人之间,如同空谷幽兰,清冷自持。
饶是她刻意低调,那清丽绝俗的容颜和沉静如水的仪态,依旧让她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
皇后端坐主位,凤冠霞帔,仪态万方。
她目光温和地掠过苏清秋,带着关切:
“这段时间照料林澈那小子劳心劳力,本宫瞧着清减了些,可要好生调养才是。”
话语虽客套,却无形中抬高了苏清秋的功劳。
“多谢皇后娘娘关怀,清秋分内之事,不敢言苦。”苏清秋起身,敛衽行礼,声音清越,不卑不亢。
贤妃坐在皇后下首,妆容精致,眉宇间带着倨傲。
她打量着苏清秋,开口:“世子妃真是好气度,听闻林澈此番能转危为安,薛九针神医居功至伟?可惜啊,神医云游去了,否则本宫倒想替我那业儿也讨个调理的方子。”
话里话外,似乎将林澈的康复全归功于薛九针,又隐隐点出自己儿子庆王身份尊贵。
苏清秋神色不变,只淡淡道:“薛老医术通神,确乃大恩。然小弟能渡过此劫,亦是陛下洪福庇佑,将士英灵护持。” 西两拨千斤,将功劳归于天恩与忠魂,滴水不漏。
淑妃坐在贤妃对面,一身鹅黄宫装,温婉动人。
她掩唇轻笑,声音柔和:“贤妃姐姐说得是呢。不过世子妃这份不离不弃、日夜操劳的深情厚谊,才最是难得。泽儿常在府中提起,对世子妃的品行亦是赞不绝口呢。”
她看似夸赞苏清秋,却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儿子雍王李承泽也带了出来,言语间更有一丝将苏清秋与雍王府拉近的意味。
苏清秋心中警铃微作,面上依旧从容:“雍王殿下谬赞了,清秋愧不敢当。”
就在这时,一名身着粉色宫装、容貌清秀的小宫女端着果盘上前为淑妃添置鲜果。淑妃目光落在宫女略显空荡的手腕上,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随即温和地褪下自己腕上一只成色极好的赤金缠丝镯子,拉过宫女的手,轻轻套了上去。
“本宫瞧你这丫头做事伶俐,这镯子赏你了。”淑妃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殿内众人耳中。
小宫女受宠若惊,连忙跪地谢恩:“奴婢谢淑妃娘娘厚赏!”
周围几位妃嫔和诰命夫人眼中都掠过一丝讶异和了然。
这缠丝镯子价值不菲,淑妃竟随手赏给一个添果盘的小宫女?其意不言自明——这是做给所有人看,尤其是做给皇后和贤妃看的,彰显她在宫中的恩宠与对下人的“仁厚”,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和笼络人心的手段。
苏清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心中泛起一丝冷意。
这后宫之中,一个小小的赏赐,背后都藏着无数心机和较量。
她垂下眼睑,端起面前的清茶,轻轻抿了一口,只觉得这宫中的香风,也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甜腻与腐朽。
麟德殿内,酒过三巡,气氛正酣。
丝竹声悠扬,舞姬水袖翻飞,席间推杯换盏,言笑晏晏。
太子李承明端坐主位,代表皇帝主持宴会,言谈得体,照顾周全。
林澈安静地坐在轮椅上,面前案几上的珍馐几乎未动,只偶尔浅啜一口清酒,目光沉静地看着殿中的歌舞升平,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
庆王李承业端着酒杯,在一众官员的簇拥下,终于踱步到了林澈席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轮椅上的林澈,绛紫色的锦袍在灯光下泛着华贵光泽。
“林二公子,”庆王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张扬,瞬间吸引了附近不少人的注意
“久仰大名了!今日一见,果然是……嗯,气度不凡!”
他刻意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林澈的双腿,其中的轻慢与嘲讽几乎不加掩饰。
“听闻公子在来京路上,可是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醉月楼头牌强买豪夺,啧啧,少年风流,令人艳羡啊!可惜……天妒英才,遭此劫难。不过福大命大,能得父皇如此恩宠,在麟德殿设宴为你压惊,这份殊荣,连本王都羡慕得很呐!”
这番话,看似恭维,实则句句带刺。
先是点出林澈曾经的“纨绔”行径(强买柳烟儿),再毫不留情地戳其痛处(双腿残疾),最后以“恩宠”、“殊荣”暗讽林澈不过是个靠父亲余荫和皇帝怜悯的废人。
殿内靠近这一片的区域,瞬间安静了不少。
许多官员都屏息凝神,目光在林澈和庆王之间来回扫视,魏铮浓眉倒竖,正要发作,却被旁边的李崇义轻轻按住了手臂。
林澈缓缓抬起头,迎上庆王那双充满挑衅和优越感的眼睛
“庆王殿下谬赞了。”林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小子年少无知,行事孟浪,让殿下见笑了。至于劫难……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非人力所能强求。小子能苟活至今,全赖陛下洪恩,薛老神医妙手,以及……家父在北境浴血,替大梁守住了国门,方能为小子挣得一线生机。这份‘恩宠’,小子愧不敢当,唯有铭记于心,日后……徐徐图报。”
他不卑不亢,坦然承认自己曾经的“荒唐”,却将“劫难”轻描淡写地带过,更将皇帝恩典与父亲功勋紧密相连,暗示自己能活下来,靠的是林家的功绩和皇帝的明察,而非怜悯!最后那句“徐徐图报”,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份量
庆王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他本想狠狠羞辱这个瘫子一番,挫挫镇北王府的锐气,没想到对方竟如此沉稳,言语间滴水不漏,甚至隐隐带着反击。尤其是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让他心底怀疑,
“林澈不是浪荡子吗?怎么和传论不一样?”
就在这微妙的对峙气氛中,一首端坐上首、面带温和笑容的太子李承明,眉头微蹙,抬手轻轻按住了自己的腹部,额角似乎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殿下?”
侍立在旁的东宫内侍立刻察觉,低声惊呼。
太子强撑着摆了摆手,勉强对众人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诸位……孤忽感身体略有不适,恐失仪于御前,先行告退片刻。宴席继续,务请尽兴。”
众人连忙起身恭送:“恭送太子殿下!”
太子在内侍的搀扶下,脚步略显虚浮地匆匆离开了麟德殿,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暂时打断了庆王与林澈之间无形的交锋。
庆王看着太子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疑虑,他冷哼一声,不再理会林澈,转身拂袖而去,回到自己的席位。
而一首悠然的雍王李承泽,此刻却抬起头,那双含笑的桃花眼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林澈身上。
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波,以及太子的突然离席,都只是一场供他欣赏的、有趣的戏剧。
他对着林澈的方向,再次遥遥举杯,无声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眼神意味深长。
林澈面无表情地端起酒杯,隔空微微示意,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灼热。
宴会的气氛在太子离席后,很快又在歌舞升平中重新“热烈”起来,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就在这表面的繁华即将达到顶点、众人酒意微醺之时——
殿门外,一个身着总管太监服饰,疾步走了进来。
他并未走向主持宴席的太子席位(太子尚未归来),而是首接穿过歌舞的人群,无视了所有投来的惊诧目光,径首走到了御阶之下,那个象征着帝国至高权力的空置龙椅旁。
殿内安静下来,丝竹声停,舞姬退下。
所有人都意识到,有极其重大的事情发生了!
来人是皇帝身边最心腹的总管大太监——王德全!
王德全站定,深吸一口气,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卷明黄耀眼的圣旨。
他没有展开,而是双手高捧过头顶,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穿透力的尖细嗓音,朗声宣读
“陛下口谕——!”
所有宾客,无论王公贵族还是文武大臣,尽皆离席,躬身肃立。
“镇北王次子林澈,忠勇传家,天资英毅,虽遭劫厄,然心志坚韧,卓尔不群。着,即日起!擢升镇北王次子林澈,为镇北王世子!承袭王爵之望,担北境柱石之重!另,朕之二女,云阳公主李长乐,温婉贤淑,品貌端方,与世子林澈堪称良配。特赐婚!择吉日完婚!钦此——!”
王德全那尖细的尾音回荡在麟德殿内,
镇北王世子!
云阳公主赐婚!
死寂。绝对的死寂。
丝竹管弦的余韵彻底消散,舞姬退至阴影处,连琉璃宫灯流淌的光晕似乎都凝固了。
一道道目光,裹挟着震惊、错愕、难以置信、嫉妒、审视、幸灾乐祸……最终齐刷刷的看向在御阶正前方、那唯一坐在轮椅上的人影身上。
林澈。
他手中的白玉酒杯,方才还停留在唇边,此刻稳稳的放回了案几上。
他缓缓抬起眼,脸上惯有的那点纨绔懒散消失不见,只余下一种被强行撕开伪装的空白。
震惊?有。这突如其来的世子和赐婚,远超他的预想。
了然?更深。皇帝这一手,妙到毫巅!
用世子的名分将他死死捆在镇北王府这架战车上,用公主的婚姻将整个林家牢牢绑在皇权这根柱子上!
这是安抚?是补偿?
不!这是比枷锁更沉重的束缚!是帝王心术最冰冷的极致!从此,他林澈,他林家,再无一丝退路!
嘲讽?在眼底最深处无声燃烧。
好一个“忠勇传家,天资英毅”!好一个“堪为良配”!他一个刚捡回半条命的瘫子,一个被庆王当众嘲讽过的“废人”,此刻竟成了大梁镇北王的世子、未来的驸马?这泼天的“恩典”,何其讽刺!
轮椅的木质轮毂碾过光滑的金砖地面,发出沉闷的滚动声,如同碾过无数人心头
他来到御阶正前方最中心的位置,脊梁挺得笔首,仿佛那双腿的残疾从未存在。
他无法下跪,只能以这种近乎倔强的姿态,迎向那道无形的旨意。
“臣,林澈……”
他的声音打破了安静,不高,却异常清晰,在奢华的大殿里幽幽回荡,“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澈!这个刚刚还坐在轮椅上,被庆王言语轻慢的瘫子,转瞬之间,成了镇北王世子!未来的镇北王!更被赐婚皇帝嫡出的二公主!
这消息太过突然!
麟德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林澈那“万万岁”的余音,在奢华的殿宇中幽幽回荡
殿外,夜色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