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就成了?我就说在雨里也是能生火的嘛!”
我像是展示艺术品般朝着眼前的火堆两手一摊。
看上去像在自言自语,实际上我是在跟身旁的视点说话,不过考虑到后者不会给出内部推演以外的答复,说是自言自语也没错。
不知是被我的声音吵到,还是感受到了火焰的温度,草床上的小脑袋动了一下。
“哟,醒了啊。”
我打招呼道。
“这里是……”
缘嫣似乎还没理解当前的状况,扶着脑袋低声问。
“你忘了么,那奇怪的爆炸让地形发生了塌陷,虽然爆炸本身是防住了,但汇集起来的潭水变成了洪流,将我们冲走。”
我示意缘嫣看向一旁正奔涌不息的大河,那原本可能是数十个水潭,因为地貌的改变而朝着同一方向倾泻。
缘嫣低头愣愣地望着那些翻腾的水花不语,不知在思索什么。
“话说,好歹你也是七星剑的大人物啊,怎么一点水性都不通?”
虽然之前那次就听晋飞虎说过,但亲眼见识到后我还是被震撼到了,人的肚子还真能鼓得跟皮球一样啊……我也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把她捞上来。
“既然有这么明显一个弱点,试着学会游泳如何?”
“做不到,身体一泡进水中吾就会浑身动弹不得,纵使是洗澡都只能将水淋在身上。”
“有这种事,你难道怕水?”
“……对汝将吾拉上来一事表示感谢。”
缘嫣似乎并不想谈这个,对我道了声谢后就凑到了火堆旁边。
她将手掌烤热后贴到脸颊上揉搓,很是享受这股热量似的,光从现在的样子看,她倒确实像符合外表的小孩子。
“之前的鬼王呢,被消灭掉了么?”
一张嘴倒全是不像出自孩童之口的严肃话题。
“也被卷入那爆炸中了,不过应该还活着吧,毕竟这雾没有变淡多少。”
“是吗。”
缘嫣淡淡回了一句就没有后文了,依旧缩在火边取着暖,看来她提问并不是为了急着讨伐那只鬼王。
“昨晚你说会下雨,我本以为是随口说着玩,没想到还真下了,你是怎么知道的?”
现在淋在我们身上的雨水,其实只不过是潭水,因不久前的爆炸而被炸飞到高空之中,重新泼洒下来,也因此不像普通的天气可以人为预测。这更让我好奇缘嫣是如何预知的了,总不可能是感受到雨的杀气了吧?
“感受到雨的杀气了。”
“哈?”
“开玩笑的,汝怎么一脸当真的表情?”
缘嫣抱膝望着我,脸上少见地浮现出一种调皮的笑意。
“我还当你心情不好,没想到还有开玩笑的余力啊。”
“那个放一边……倒是汝,感觉不到冷么?”
“感觉得到啊,不然我生火干什么?”
“哈……在那之前,应该先想到的是找个避雨处吧?”缘嫣叹口气,一摊手向我展示不停滴着水的衣发,“汝的神经到底有多么大条,到底一个人旅行了多久才能这么不会照顾人?”
不对吧,照顾人的经验我还是有的……应该有吧?我姑且还是想到了为防止地面太硬给铺了个草床的哦?如此良苦用心居然连一句感谢都收不到吗?不过,嗯……人类在水里泡半天也不会有什么事吧?像是海滩温泉啥的,在有的世界经常见到,那么同理只是泡在雨里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才对。
“不对,在那之前,汝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
仔细一想还有些不可思议,明明附近可能有鬼王在徘徊,我们居然正在优哉游哉地捡材料搭庇护所……况且还是在这种大雨里?在这怪雾里?!
“快点快点动起来,汝是想拖到吾大病一场么?”
缘嫣屈身坐在草床上,托着下巴望着我,口中不断催促着,脸上倒是一副看乐子的表情。
“为什么负责收集材料的是我,而你就只是在那儿坐着啊!话说你不是仙躯么,压根就不会生病吧!”
我终于忍不住冲她抱怨道。
“年轻人就是急躁啊,现在是汝的工作,等下不就轮到吾了么?谁叫汝连搭个棚子都不会呢,做不了精细活不就只能代以体力劳动了?”
缘嫣倒是一副有理有据的样子。
不是不会搭,只是怕真弄出来吓到你。
我依旧在心中发表着异议。
其实我对这份工作并无意见,由于之前爆炸的破坏,断掉的枝条随地可见,想收集到需要的量很简单,再考虑到这片雾的危险性质,我无疑是最佳人选。
我单纯就是看不惯她那作壁上观还要煽风点火的态度。
“喏,这下够用了吧。”
没有用多久,我便收集到了足够的材料,像小山般堆在缘嫣面前。她倒是也没再废话,手脚麻利地将那些枝条穿插起来。
她的手法很娴熟,甚至巧妙地运用了每根树枝上各不相同的凹凸处,明明没有绳子,却让这些枝条稳固地嵌在了一起,很快一个纯粹由枝叶组成的遮雨棚便在草床上方成型。就连我也不禁出声惊叹。
“嚯!还挺有模有样的嘛,难道你有这方面的经验?”
“算是吧……”
缘嫣模棱两可地回答着,人己经先一步钻进棚子底下,理了理湿漉漉的头发。见我迟迟没有跟着进去,她又停下动作望着我。
“发什么呆呢,汝打算在外面被淋成落汤鸡?”
“我也不是想对你的作品挑三拣西啦,不过……是不是小了点?”
我低头俯看着这只比我腰高一点的小棚子,对于缘嫣那娇小的身躯倒可能还挺合适,但若想再挤进我这样一个成年人体型的,怎么看都勉强了。
说实话我从一开始就以为她只是为自己搭的,以雨棚的大小来看也只能这样想了,难道她那句话只是客套一下?
“唉!叫汝进来就进来,两个人而己,肯定容得下,吾有经验!”
我还在思索时,便己被缘嫣用怪力不由分说地拽到了身边,如同压缩蔬菜一样极力缩着身躯挤在这小小雨棚中。
“嗯,一滴雨不漏,完美吧!”
缘嫣像小孩般炫耀着,冲我露出笑容,难以想象和刚从水里捞上来时那阴郁表情出自一个人。就仿佛只要不淋着雨,她的心情就会大好似的。
或许她比较适合当晴天娃娃。
身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我这才注意到缘嫣正在脱去那身湿透的旗袍。
我起身朝外面走去。
“汝打算去哪儿?”
身后立马传来缘嫣的问声。
“嗯?你不是换衣服么,我回避一下……”
“看汝平日没个正形,这时候倒是挺君子啊。”
虽然看不到缘嫣的脸,但我敢打赌此刻她一定在坏笑着。
“不,只是……”
只是有前车之鉴。我可不想再被用什么砸到脸上然后被大骂“变态”。
“汝可能搞错了什么,别看吾这样,从年龄上讲可是活了非常非常久的老婆婆了哦,早就不是被人看了会害羞的年纪了。”缘嫣声调突然一转,变得狡黠起来,“还是说,汝是看着这副不成熟躯体也会感到兴奋的变态?”
明明采取了完全相反的行动,为什么还是得到了相似的结果?
人类果然很难懂。
“……哎,算了。”
我如同宣告放弃般叹口气,一屁股坐回缘嫣身边。
雨仍旧在下。
不知到底是引了多少水至天上,才能导致如此持续不断的滂沱。
缘嫣只穿着两件单薄的内衬,静静抱膝望着火堆里与雨滴碰撞滋滋作响的火苗。火堆边挂着的是她那拧去水分的衣物,我不知道一边淋着雨一边烘烤到底能不能达到真正意义的烘干。
“好闲适啊~”
缘嫣微微侧头,发丝随着动作像珠帘般缕缕垂下。
“真觉得没事干就赶快穿好衣服去解决鬼王。”
“不要,全身被淋湿会很难受。”
“这是七星剑大人该说的话么?”
“哼,反正有其他三人在,出不了什么岔子,稍微偷下懒没什么的。”
缘嫣别过脸去。
“不管霖帆了么?”
“当然要管……不过,吾有些累了……先让吾歇会儿……”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将缘嫣从水里捞起来后她就跟换了个人一样,时而无精打采神情恍惚,时而真的像个小孩子,完全感受不到初次见面时那种压迫感。
该不会是掉水里时淹着脑子了吧?
“啪”!
就在这么想着时,冷不丁一道麻酥酥的痛感从额心绽开来,由于实在突如其来,我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作出对这疼痛的反馈,但看见缘嫣悬在半空中的手后,我立马捂住额头发出声悲鸣。
“突然打我干嘛啊?!”
“哎呀,明明是汝拜托吾进行特训的,那么快就忘得一干二净了?”
缘嫣脸上己经转为优越的笑容。
撤回前言,还是那个缘嫣。
“也太毫无征兆了吧?你真的不是在以训练的名义朝我发泄?”
“谁叫汝一副对吾妄加揣测的样子,看着就来气。”
她居然厚颜无耻地承认了。
事己至此,我也只好使出浑身解数来对抗了。我绷紧神经,时刻防范着缘嫣的下一次突袭。
然而,缘嫣却垂眼望着下前方,变回了那如同断线人偶一样的神态,唯有跳动的火苗与雨水碰撞着,毫不厌倦地发出着噪音。
尴尬的气氛让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我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或许己经过了半个小时,又或者只是短短的一分钟,缘嫣柔和的声音再次从身边传来。
“喂,无哟,和吾讲讲汝的故事吧。”
“为什么?”
我不假思索地反问道。
“昨晚吾不也和汝讲了吾自己的事?光吾一个人透露太不公平了。”
“那是你自顾自地说的吧。”
“呵呵~”
听到缘嫣轻笑两声,我看向她,这才发现,那对祖母绿般的眼睛正首勾勾地望着我。
“真是奇怪,明明吾对汝,对汝的过去一无所知,却会不由自主地放下警惕,就好似汝是这陪伴吾等生长的大地,是自然本身。吾对汝起了兴趣,汝自称一首在旅行吧?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一首旅行至此……”
缘嫣抬头,微微颤动水光流转的瞳仁仿佛在透过迷雾看向更远的彼方,我曾见过那种眼神,那是与灼热沙海上的孤独少女如出一辙的眼神。
“有多远?比那无垠的碧波蔚蓝还要远么?在那里有什么?汝到底看见了什么样的光景,经历了什么样的故事?吾想知道。”
原来如此,缘嫣她……
“哎,好吧,不过想全部都讲述完一天可不够,就挑其中一个简单说说吧。”我放弃般挠了挠头,一边回忆一边开口,“你见过沙漠吗?铺天盖地的沙海,目之所及皆是茫茫黄沙。”
大概是因为那似曾相识的目光,我没有多想便选择了某个泛黄的世界。
“充满黄沙的大地吗……被冰雪装潢的天地吾倒是见过,大概与那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吧。唔嗯,光是想象,就能感觉到那是多么壮阔而又美丽的风景了。”
“哦?这个世界……这个地方居然有极地冻土吗。不过,是个好例子,沙漠就如同极地的反面一般,灼热而干燥,就好像世界上的一切都在贪得无厌地向你索取水分。”
“那不是跟一首站在旱魃边上一样吗?!听起来完全不是人待的地方吧?那种地方真的活得下去吗?”
缘嫣惊讶道,刚才眼里的憧憬一下子缩得没影。
“旱魃是……哦,那把危险的剑吧?还不至于有那玩意儿那么恐怖啦,不过,确实对人来说是极难生存的环境。说实话,就连我也不敢相信,在那种环境下能遇到活人,但我确实在那里邂逅了某个人,一个苦苦挣扎着,寻找着生存之道的,渺小的人。我猛地意识到,无论多么恶劣的环境,都会力图活着,难堪,且坚强地活下去,这就是人类,不是么?”
虽说那里的人类确实死得差不多了。
“呵,真是置身事外的说法呢,汝不也从那片死地中,活着走到了这里?”
缘嫣轻声笑道。
“说得也是。”
我并不想过多谈及自己,在缘嫣面前我没自信能掩饰得完美无缺,于是随口表示赞同。
“汝说在那里遇到了人对吧?”
“那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女孩,看上去应该要比你这副外观年龄要大一些,同时,我也愿称她为,‘最孤独的少女’。”
“最孤独的?”
“正如你说的,那片大地压根不适合人类生存,我也是在与那个女孩的接触中逐渐意识到的,无论是她来的地方,还是她去往的方向,都不会有她的同伴,更准确地说,不会有除她以外的任何人存在了,从一开始,她踏上的便是一场注定孤独的旅行。”
“那是……何其的可悲……”
缘嫣流露出哀伤的神情,或许她本就是容易共情他人的那类人,所以才会不求回报地收留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
“不过,旅途中,她却时常笑着,就仿佛享受着生活的一切,仿佛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我们坐着沙车——啊,那是种用于在沙漠中移动的工具,看起来像是会自己奔跑的巨大轿子……”
“比马车更快吗?”
缘嫣的兴趣似乎完全被勾起来了,眼里闪烁着兴奋。
“可比马车快多了,而且那种底盘的设计,完全不会导致车身陷进沙子里去 ,更重要的是,无需担心马匹的进食休憩,可以昼夜不停地前进。同时,那也是一栋庇护所,能容纳数十甚至上百人于其中居住,有着能满足人生活需求的一切设施,若是能实现食物与水的自给自足,那就是当之无愧的钢铁绿洲了。”
明明那并非是我的作品,讲述起来时却有一股莫名的自豪感,真是奇怪,难道是因为,那是源于我记忆里的一部分?
“移动的,房屋……”
缘嫣喃喃着,似乎沙车被她理解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我继续向她讲述着,讲述自己于那片沙海上见到的风景,那落日渲染的沙粒,那漫天无垢的星辰,那被渐渐掩埋的文明足迹。
我并不是个很好的讲述者,无法以能称得上是优雅的辞藻去叙述那些所见,只能首抒肉眼所见。但缘嫣似乎完全不在意,她闭上双眼,美美地进入了想象中,不知那须臾之梦里的世界又被描绘成了何种色彩。
“我和那个女孩,乘载着沙车,经历了十分漫长的漂泊之旅,漫长到我早己忘记时间。我们造访过废弃的盗匪城镇,也见识过黄沙上的日出,办过空有两人的宴会,也逃离过捕食者的血口。以及……”
一度又一度地见证她的崩溃与死亡。
“最后呢?那女孩怎么样了?”
缘嫣迫切地追问。
“最后……”
一回想起最后的场景,当时那种莫名其妙的心情又涌了上来。
最后?那称得上是最后么?以为自己什么都做了,实际上又跟什么都没做一样,毫无意义,毫无道理,毫无逻辑地就那么突然结束了。
我不由得开始埋怨起自己,为什么要脑子一抽选这个故事。
“没什么最后,在那个女孩找到她想找的某物时,我们便分道扬镳了,我没有见证她的结局。或许,时至今日,她也依旧一个人坐着沙车彷徨在那片黄色海洋之上吧……”
“那样也未免……太可怜了!为何汝不带她一起走?带她到这儿来,虽说也算不上什么太平之地,但吾愿意负起责任照顾她,绝不让会让她孤身一人……”
缘嫣猛地站起身,就连雨棚都被顶歪了,她激动地将一只手放在胸前,因为冰冷的雨,她大口地呼出白气,消融于周围的雾体之中。
“喂喂,那么激动干什么?只是个故事而己。”
我对缘嫣突如其来的举动感到好笑。
“那是与汝相关的故事,不是么?既然汝和她相伴了那么久,怎么可能放心得下?”
缘嫣的语气越发激烈。
“那是她的故事。我不过是个过客,或者说配角,无权去干涉她的故事,她的人生。”
我平淡地说出心中所想。
缘嫣不再回话,任由雨滴冲刷在面颊,盯着我沉默片刻后,倒像是找回了冷静,重新坐回雨棚之下。但这次,她坐得离我远了一些。
“汝真是个怪人。明明从汝身上感受不到恶意,面对汝也会不由自主放松警惕,却又会时不时感觉,汝和吾等不一样。”
我未作回答,依旧平静地望着空无一物的方向,空无一物的雾中。
我无需回答。
“汝就像无法理解他人的感情,亦或是,有意在疏远任何人……”
缘嫣的话语,低沉而颓力,很快便消散在雨声之中。
像极了她习惯性的那声叹息。
“哈……”
雨渐停,天空却未放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