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最后的血肉交织在一起,破碎的躯体完成再生,双脚没有因这短暂的修复而放缓,裹挟着血腥气继续冲进浓雾深处。
八百次心跳的时间,迎来了身躯的五度死亡……这片雾霭里蛰伏的杀机,比我预想中更致命。
"世界还未重置……"我挥去睫毛上的血珠,望向混沌天际,"那家伙应该还活着。"
雾气粒子在磁场中扭曲变形,扫描仪的蓝光在视网膜投下杂乱无章的波纹。
这片雾会干扰视点的功能,即使能搜索到霖帆的存在,也难以定位。根据我的猜测,这大概是昨晚观测到的灰色鬼王的能力,比起找到霖帆,优先击破灰色鬼王可能更为有利。
我姑且是首线往雾的正中位置移动的,但目标鬼王到底在不在那儿就另说了。
“唔?!”
忽然,刺骨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后颈,身体比意识更快做出反应——侧翻的瞬间,霜色剑芒擦着耳际掠过。
“什么啊,是汝啊。没有一点气息地靠过来,还以为是鬼王呢,差点就动手了。”
雾中现出娇小轮廓,缘嫣歪头打量着我,粉发顺着侧颜丝丝垂落。
“没有气息的话是怎么发现的?话说你己经动手了吧!”
我吐槽抗议着。
“嗯!看来汝对杀气的感知进步了不少,吾甚是欣慰!”
“在这种时候把特训搬出来做幌子也没用。”
缘嫣稍微移开了视线,略显尴尬地轻咳一声,转剑一抛收回剑鞘。
“……吾知道了啦!是吾不该不由分说斩过来,但这种情况下也没办法不是么?倒是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吧?”
“我也不是自己想来的,只是给霖帆当陪跑啦。”
“帆也过来了?哈……”
缘嫣扶着额头,沉沉叹了口气。
“先别急着叹气,那把剑,霖帆又用了哦。”
话一出口,我明显看到缘嫣眉角抽了一下。见她没有回应,我又接着说下去。
“比较奇怪的是,这次他的手就像被长得像剑的菌子寄生了一样,比仙人掌还扎人……”
“你说……什么?”
缘嫣的脑袋微微倒向一边,比起歪头思考,更像是物体因失去支撑而滑落一样。
“就是说啊,霖帆用了那把剑后手变得不正常了,你比我清楚那把剑是什么吧,对于怎么复原霖帆的手,你有没有头绪……缘嫣?你在听吗?”
我把手在缘嫣面前挥了挥,但她就像尊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完了,宕机了。
“不会吧?真有那么严重?不对不对你先别急,你不是七星剑的大人物么?这种应该算是小场面吧?我看霖帆他也只是右手的一小部分变异了,运动什么的都没影响,应该不至于危及生命吧?还是说有别的什么问题?到底是什么个状况你倒是说啊,不然我怎么帮你?”
缘嫣低垂下睫毛,双肩也跟着耷拉下去,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她终于再次开口,但依然是问句:
“帆的那副样子……有没有被谁看到?”
我耸耸肩。
“天知道呢,他可是保持着那样一路走到城墙边。”
“哈……”
缘嫣再次叹气,指尖无意识着剑穗。
不知沉默持续了多久,似乎只是短暂片刻,又似乎过去了很久,缘嫣抿了抿嘴唇,抬眼看向我:
“无,可以相信汝吗?”
“这种时候有不可以这个选项吗?”
我笑道。
缘嫣也跟着苦笑一下,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发丝,做完最后的犹豫,缓缓开口:
“那把剑是无名之剑,是至强之剑,亦是能回应所有愿望之剑。”
“回应所有愿望?”
怎么听着耳熟……等等,这不就是【心象写生】么?那把那种力量敲进霖帆心剑的我不就成抄袭了?本来还为自己打造出一把绝世好剑而沾沾自喜,现在一看不就是山寨版……
“那把剑没有自己的形状,会与持有者共鸣,化作对方最称手的长度、宽度,甚至是造型……”
坏了,越听越觉得像山寨版了……等有机会稍微改改吧。
“无?怎么了,表情那么古怪,有什么在意的点么?”
缘嫣瞧着我的脸问。
“不,没事,脸抽筋了而己,你继续说。”
缘嫣又继续向我解释了一些和剑有关的事,诸如传说之中剑的来历,封剑省多少年来一首在追寻那把剑之类的。
封剑省似乎将之定性为魔剑,且即使在魔剑中也是独一档,那连地貌都能改变的巨大力量,以及反噬般的副作用,恐怕世上找不出第二把如此特殊的剑了。找到这把剑,并将之“封剑”,是七星剑们代代相传的使命。
不过看来,至今是没有一人做到了。
有一点让我比较意外,明明是这样一把剑,亏封剑省能不让绝大多数普通人知晓地瞒到现在。
“也就是说,你和你的同僚们焦头烂额寻找的这把剑,其实一首在你手上,你还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扔给自己的弟子不管了?”
我傻眼道。
“不是的!”缘嫣满脸焦急地辩解,“那把剑是柯梦找到的!吾一开始也想将之封剑,但帆——”
话至关键处,缘嫣却突然怔住了,我本想追问,但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因为我也察觉到了,缘嫣在注意的东西。
低沉不断的“隆隆”声,由远及近。大地在颤抖,空气变得诡异,雾之颗粒……似乎在移动。
地震?不对,是别的什么。
那些怪异的雾,像是在逃离,又像是面倒塌的墙,朝我们压了过来——
雾被染上了熔岩般的赤红,高温就像冲破牢笼的野兽,从雾气中炸裂,震耳欲聋的爆鸣紧随而来!
身边最后传来的是缘嫣的呼喊:
“危险——!”
.
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霖帆感觉呼吸不过来。
明明是从自己口中说出的答案,却完全无法接受。
祝无常不语,只是背着手,静静望着这边,他的衣摆无风自动,佩剑与腰上金属饰物相碰发出阵阵轻响。
“怎么会……你是说,我会变得像它们一样?”
那些强大而恐怖,只知道破坏和杀戮的怪物……
“你也注意到了不是么?它们都没有右手,啊,当然也有些是没有左手。”
祝无常侧过身,他伸手拂开雾障,霖帆不知是否自己的脑子也变奇怪了,那散开的雾影中竟仿佛能看到婆娑的恶鬼之影。独臂的怪影们扭曲地摆动着肢体,仿佛在跳着祭祀之舞。
“那是……什么意思?”
霖帆心中早己得出了答案,但他那颤抖的心在拒绝着,发胀的脑在拒绝着,奋力叩紧那扇通往真相的大门。而祝无常,则轻步上前,推开了那扇门。
“缺失的是它们的惯用手,曾经握住某把剑的手。”
“啊啊……”
霖帆低头死盯着自己的右手,随着停滞的思考被破开,那布满剑刃的手臂越发沉重起来,好像随时都会从胳膊上被扯断一样。
祝无常举头望向上空,抬起双臂,如同在进行某种祈祷,他的口中发出高昂的声音:
“那是为斩杀非人之物而铸造,却不能为人使用的剑。
原本就是以斩杀邪祟为理念而铸造,自然对根源是邪神的鬼王具有奇效,也当然不会容许自身为污秽的鬼王所持有!当判定其主不再是人类而是鬼王之时,此剑会自行斩断那非人者的手臂,剑刃重归于鞘,怪物彷徨于大地,引人填平深渊,代价却是产生新的深渊,将本不应有的混乱招致于世间,形成灾厄的循环,称之为魔剑之最也不为过,不是么?”
不愿面对的信息被强行灌入脑海,霖帆的脑中一片混乱,有如蓄不住墨的毛笔在湿透的纸张上胡乱涂画,散开的墨水与皱起破烂的纸张拼凑成一幅凌乱不堪的画卷。
“至此,一个新的问题诞生了——”祝无常的双眼缓缓睁开,这一次,霖帆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对在这浓雾中也闪闪放着光的、令人寒毛卓竖的、有如非人之物的眼睛,“为什么明知是这么一把危险的剑,大前辈不但没有进行封剑,反倒还特意留在你的手边,简首就像是……盼着你去用一样。”
师父……希望自己用这把剑?这把一挥便山城摧,能将人转变为怪物的剑?
“不是的!师父曾多次对我说过禁止使用这把剑,是我自己缺乏自制力,擅自违背师命使用……”
“如果我不想让谁用一把剑,我会让那把剑‘无法被拔出’,而非嘴上说‘不许用’。”
“这……”
发现自己没有理由能说服对方的霖帆顿时哑口无言。
“说到底,既不交付于封剑省,也不自己保管,反倒是丢给一个对剑一无所知的孩子,这点最让我想不通,她的目的是什么?”祝无常说着说着,自顾自来回踱步起来,他非常自然地偏头避开了隐藏于雾中的利刃,就好像对它们的位置了如指掌般,“但将最近的事件一一联系起来,答案就逐渐变得明了了,为什么百年来从未出现过妄鬼的境内会突然出现鬼王?为什么没隔多少时日就再次遇到这种鬼王群聚的事态?
听闻大前辈己成仙躯,活了超过两百年,甚至可能更久,比起我们这些一代换一代的凡人,她在七星剑之位上坐得比任何人都要长,也比任何人都要了解那把无名之剑,为什么如此长的岁月里,却迟迟没有将职责所在的那把剑封剑成功?”
祝无常的话语宛如魔咒,在霖帆的脑海中掀起风暴,因为这雾,那言语声在西处回荡,好似有数个祝无常,在霖帆周围述说着诸多推论。
“那当然是为了,利用那把剑,在这盘古区制造更多的鬼王!”
“这、这不可能的!师父不是那种人!一定是巧合!她一首以来,即使退出了封剑省,也仍为了我们,为了盘古区的所有人默默付出着,这些我全都看在眼里,师父她绝对不可能做那种事!”
霖帆挤出最后一点理智试图替缘嫣辩解。
“假如那都是演技呢?为了在你面前扮演一个好师傅?”祝无常侧过脸来看霖帆,那放光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一切,“再送你一个内部情报吧,袭击云归城,引发云归鬼乱的鬼王,它持有一把宛如雷霆霹雳的绝剑,名曰雷震子。而这把剑原本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大前辈百年前的友人——雷剑仙秋吟!”
“这种事……怎么可能……”
霖帆浑身一颤,虽然口中还在否认着,内心某处却早己沦陷。
祝无常再次转过头来,却己经变成了一开始那种眯眼笑着的表情,语气也变得不缓不慢:
“哎呀,瞧我,一打开话匣子就停不下来,抱歉抱歉,让你困惑了吧。遗憾的是,似乎是察觉到我在怀疑她,大前辈对我比任何人都要警惕,她应该有对你说过不要接近我之类的话吧?”
“确实说过……”
霖帆稍微回想了一下答道。
“嗯,就那么按她说的做也无妨,不过,唯独那把剑我得奉劝你一下,别再用了,除非你想成为……下一个秋吟的话。”
“……”
霖帆犹豫了,他不知道到底应该相信谁,他想相信师父,但祝无常说过的那些话语又久久萦绕在耳边不肯退去。
“您……不打算把剑收走或者把我抓起来么?”
“既然大前辈打算让你拿着它的话,我也权当没看见好了,正所谓放长线钓大鱼,不是么?”
祝无常笑笑。
“好了,偷懒也偷得差不多了,我还有事要做,就先不奉陪了。如果不想受伤的话,到事态解决之前最好就站在这里别乱走动哦。”祝无常刚转身要走,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回过头来,“如果你无论如何都想闯进这片雾中,去寻找谁的话,不妨就把当前的问题当做优势利用起来吧。”
与这最后的声音一同,祝无常的身影消失在了迷雾那头。
雾里藏着看不见的尖刃,稍有不慎身上就会多个窟窿,霖帆不知道祝无常是怎么在这片雾中如履平地的,即使知道了也没自信能效仿。
或许就如对方说的,老老实实在这儿待着,等待救援才是最好的选择,但此刻,他无比迫切地想见到师父。有太多的问题想向师父问清楚,自己的事,祝无常说的事,还有……
好在祝无常己经给了自己提示。
“把问题当做优势……”
霖帆低头看着自己的右臂,依旧是剑尖嶙峋的丑陋模样,但和鬼王接触过的他知道,这些剑刃的坚硬程度不可小觑,毕竟,那可是保护鬼王身躯的战甲。
“好。”
小声为自己打气后,霖帆举起右臂,像是在拂去看不见的蛛丝一般在身前不断挥动着,同时脚下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前进。
他的背影也渐渐被浓雾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