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公府,荣庆堂。
陈淼斜倚在紫檀木雕花软榻上,剑眉下的目光含着三分客气七分疏朗,落向首座的贾母:“老太君这气色瞧着倒比年前更健朗了。”
今日闲来无事,本着照顾元春的想法,便携府中女眷来荣国府做客。
贾母苍老的面容上满是和蔼,颔首道:“有劳殿下关心,老身在家也是无事将养着,倒是殿下,去年奉旨巡边朝鲜,冰天雪地里可受了苦?”
话音刚落,坐在次席的王夫人已接过话头,语气比贾母多了几分热络:“正是呢,殿下离京这一年,元春夜里做羹汤时都念叨,说朝鲜苦寒,怕殿下用不惯生冷膳食。”
“本王能受什么苦,不过是去番邦地界瞧了瞧风土人情。”陈淼朗声笑道:“那边的冬天虽冷,好在地龙烧得旺,比京里的宅子还暖和些。”
以他端王身份,自然无需受冻饿之苦,反倒是在朝鲜调教调教朝鲜王后,添了几分异域趣致,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偏远藩邦,风物人情相较天朝上国,未免透着局促,连日常用度的精细处,也难及京中府第的周全。
贾母听了这话,哈哈笑起来,眼角皱纹舒展开:“可不是嘛,老身就说殿下福泽深厚,哪能受那磋磨,偏大丫头她,总惦记着殿下!”
“祖母又取笑我。”元春垂眸嗔怪,月白色蹙金襦裙随动作漾开柔和褶子,素手将茶盏递至陈淼面前,指尖蔻丹染着凤仙花的绯红:“到底是苦寒之地,妾身如何能不担心。”
陈淼接过茶盏轻抿一口,温热的茶汤滑入喉间,笑而不语,指尖着温润的白瓷盏,忽然觉得这有人时时惦记的滋味,还是挺不错的。
屏风之后,宝钗正替黛玉理着鬓边松落的珍珠钗,三春与宝琴围坐在圆桌旁轻声细语的说着什么。
这会儿,湘云晃着颈间赤金麒麟项圈凑到宝玉跟前,眼波里漾着关切:“爱哥哥怎躲在这角落发呆?”
宝玉抬眼看向湘云,悠悠叹道:“没什么。”
“诓谁呢,往日姊妹们来,你跑得比檐下燕子还快,今儿怎耷拉着脑袋...”
湘云湘云抿着粉唇,清脆的嗓音扬起,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问道:“爱(二)哥哥莫不是还为着夏家那档子事?”
“云丫头!“宝钗轻唤一声,目光掠过宝玉发白的脸色,轻启红唇:“宝兄弟心里不畅快,你何苦哪壶不开提哪壶?”
湘云吐了吐舌尖,往旁缩了缩,赤金麒麟项圈在烛影里轻轻晃动。
黛玉抬眸看向宝钗,眸光流转间已了然。
夏家那档子事,姊妹们哪个不是心里透亮,湘云这会子戳破,难免教宝玉难堪,以他那点火就着的性子,保不齐又要闹出些动静来。
到底是宝姐姐想得周全!
黛玉指尖抚过湘妃竹榻的纹路,忽然想起宝玉从小的性情,不过是贪玩爱闹的痴儿,哪来的龌龊心思,偏那夏家姑娘说是议亲,眼底却明晃晃映着荣国府的势与宝玉颈间的通灵宝玉。
那点算计,连紫鹃都瞧得分明。
黛玉目光掠过垂头丧气的宝玉,见他低着脑袋发呆,罥烟眉不由得蹙起,倒不是为他议亲烦扰,只是这从小一处长大的情分,让她比旁人更懂他的愁绪。
宝玉素日最推崇“女儿家的心当如露珠般干净”,偏爱那等灵秀通透的姑娘,怎会甘心被这般带了算计的情谊捆绑。
说来说去,不过是男孩子家犯了糊涂,如今倒成了心头的刺。
正思忖间,黛玉颊边忽的泛起红晕,心里暗暗啐了一口:“比起那位殿下,宝玉倒真是干净磊落些。”
可怪就怪在,明知那人言行间总带着几分不羁,甚至对丫鬟们也时有狎昵之举,她心底却偏偏生不出半分厌烦。
指尖着袖中一方素帕,黛玉忽得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大抵是“兄妹”之间,原不该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只是这“兄妹”二字在心头滚过,却像沾了蜜的刺,隐隐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正此时,琥珀掀着软帘进来:“宝二爷,太太让您去堂前见殿下。”
宝玉扯了扯石青箭袖的袖口,极不情愿地起身,绕过雕花屏风时,抬眸看了一眼高台上那华贵的少年,敛衽行礼:“殿下。”
陈淼指尖着盏沿缠枝莲纹,目光在宝玉耷拉的眼角转了圈,问道:“宝玉,怎么一副霜打模样?”
宝玉嘴唇翕动两下,余光瞥见王夫人递来的眼色,终究只憋出句:“没什么,只是身子略感不适。”
“可不是嘛!”一旁的王夫人看的心机,连忙堆笑:“这几日天热,许是中了暑气,让殿下见笑了。”
陈淼忽然低笑一声,往后靠在紫檀软榻上,剑眉下的星目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宝玉:“可是为着夏家那档子事?”
这话如同一记响雷劈在堂中,贾母端着茶盏的手顿住,王夫人脸上的笑容僵成石刻,而宝玉挎着张脸,眼圈瞬间泛红。
陈淼见状,指尖轻叩着鎏金凭几,语气漫不经心道:“男子汉大丈夫,行差踏错便该认。何况不过是议亲,又非让你守着一个女人过活。“
这话是实话,无论那夏金桂是否算计在先,宝玉终究是清醒时犯的错,自然要为这片刻的意乱情迷买单。
何况这世道本就如此,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情,女子才需被家世品貌掂量,值不得这般垂头丧气。
“是。”宝玉低着头应了下来。
陈淼瞧着宝玉蔫蔫的模样,忽然笑了:“行了,别垮着张脸,日后若有难处,尽管来王府寻本王。”
王夫人听闻此言,眼角的笑纹如春水涟漪般漾开,端王肯开口照拂宝玉这个小舅子,将来荣国府在朝堂的依仗又稳了几分,这女婿当真是挑得熨帖!
旁侧的元春垂眸抚过茶盏,月白色蹙金宫装的袖摆滑落寸许,露出腕间赤金镶东珠镯,她唇角弯起的弧度比廊下春樱更显娇憨,美眸盈盈抬眼时,睫羽下的眸光似蓄着江南春水,氤氲着难以言说的柔意。
到底是自家兄弟,她岂有不护着的道理,有殿下这句话,宝玉日后纵有差池也有了转圜余地。
更何况她如何不懂,这看似随意的照拂里藏着多少“爱屋及乌“的情分。
正此时,槅门外忽然传来环佩乱响,鸳鸯攥着个青布衣襟的妇人踉跄着转进来,发间银簪在烛火下划出一道凌乱的光。
未等众人反应,鸳鸯已然“噗通”一声的跪在贾母面前,发髻上的木樨摇曳,道:“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