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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知知他们从宋家堡离开后，就踏上了归程。
一路上，三人也没停下休息，只是易知知和沈二会轮流赶车。
张慢慢会跟在一旁学着，偶尔会上手试一试。
昨晚赶了一段夜路，回到县城后，三人才终于停下，找了地方休息。
今天一大早就又爬了起来，赶回村子。
毕竟，家里有个没出月子的人，还有两个刚出生的娃，还有个才四岁的崽。
哪怕有村里人帮着照顾，易知知和沈二，依旧都不怎么放心。
晨光熹微时，驴车终于踏上了村口的路。
只是，才刚到村口，远远地，就见一阵火光冲天而起。
沈二和易知知都是心里一紧，生怕是自已家出事儿。
俩人顾不得其他，赶着驴车，迅速朝着火光的方向冲。
也就没注意，在他们身后，有三个略显狼狈的身影，悄悄跟着，随着他们进了村。
离着火的地方越近，村里人越多。
不少人都跑着拿着家伙什，端着水，一盆盆，一桶桶地浇。
可那火碰着水，却好像是碰着油似的，不仅不见熄灭，反而燃得更旺盛了。
村长越看越觉得奇怪，忙拉住又要浇水的人：
“不对劲。不对劲。都别浇水了！别浇水了！”
众人也发现了不对劲。
一个个都停下了动作。
只见一条条透明的液体从那小屋中流出来，上面有火在燃烧。
众人忙不迭后退。
那水流到了石头围成的栅栏时，却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这一幕。
“是玉无瑕！”
不知谁突然指着茅屋的方向，喊了一声。
所有人都下意识抬头看过去。
只见漫天的火光中，玉无瑕整个人就那么静静地站在火里，看着他们。
她的全身都在燃烧。
但她却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只那么静静地站着。
透过重重火光，她的脸上没有痛苦，甚至还带着一丝笑容，那笑容中带着释然和轻松。
还有，一丝祝愿。
易知知三人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那双眼睛，那双漂亮平静的眼睛，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祝她能随意洒脱地活着。
火光很快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易知知下意识想跑过去救人。
却被沈二一把拉住：
“知姐儿，你干什么？！”
易知知被拉得顿住，看着火光中的玉无瑕倒在地上，缓缓闭眼。
她抿着唇，嘴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第一次来玉无瑕家时，她就觉得整个院子的布局有些奇怪，茅屋是单独建的，周围还堆了不少石头，还很空旷，看起来就像个单独的小院子。
原来，她早就想好了。
这整个院子里，只有这个小茅屋是她来了上泉村后，自已建的，所以，她带走了它，也带走了自已在这个小院里留下来的痕迹。
茅屋与其他地方隔离，就最大程度地保证了其他地方不会被火势牵连。
连酿酒，都是早已准备好的吧？
因为酒可以助燃，在这个落后的时代，甚至没有灭火的方法，只能等着可燃物燃尽了，火势自已熄灭。
那片火光，冲天而起。
……
“知姐儿、挽春，听我一句劝。如果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那么宁可自已苦点儿累点儿，千万别成亲。”
……
“男人靠不住。他们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将一个可爱活泼的闺中女子，一步步驯化成一个端庄、贤惠、温雅，没有自已思想的木头。
“可等这些可爱的女孩子真变成木头了，那些男人们倒又不乐意了，开始嫌弃这些木头们不够知情识趣，然后开始三妻四妾，花天酒地。
“而实际上，他们的嫌弃就是在为自已的花心找借口，为自已开脱，反而让你承受心理的折磨，以为真的是自已不够好。
“可三心二意，说到底就是无情无义！他们不会因为你们的痛苦而同情你们，反而会冷眼旁观，甚至于为之兴奋，这让他们觉得他们真是魅力无穷。”
……
“咱们村风气一直不错，又有村长在，就算不成亲，你们的日子也不会难过。反而若是嫁给不靠谱的人，人生反而剩下的都是痛苦。”
……
“可笑吧？他若没有这层身份，我当时便是将他打死，全天下都得为我鼓掌，赞我一声‘贞洁烈妇’！”
……
她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个午后，她静静地坐在一边，说起自已往事时的神情。
嘲弄。
讽刺。
这个世道，所有人活的都很艰难，女人们尤甚。
她们需要拼尽所有的运气和努力，却都不一定能获得一份如这世上最卑微的男子一般的自由。
但她们在努力，在用自已的方式向这个不公的世道说“不”。
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铁柱家的，你咋还在这里？你赶紧去看看吧，刚才来了三个人，说是挽春爹娘，这会儿正拉着挽春，要带走她呢！”
姚婶儿原本正累得喘气，连手里的木盆都塞到自家男人手里了。
她跟玉无瑕并没什么交情，但也觉得悲哀。
一个姑娘家，被人欺负了不敢说，不敢闹，那些男人觉得她好欺负，就专门逮着她。
她做错了什么呢？
姚婶儿觉得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
明明玉无瑕像狐狸精一样，勾引了那么多男人。
明明她那么狠毒，给人下药，害人染上了那要人命的毒。
可她就是觉得难受。
那把火，好像不止烧了这间屋子，也将她心里的某些情绪烧了起来。
村里人拉的这一把，将她拉回神来。
但她仍有些恍惚。
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转身就跑。
“媳妇儿，这边！”
姚铁柱拉了妻子的胳膊一把，将手里的盆和桶一并交给儿子：
“把东西送回去，我跟你妈去看看。”
一转头，媳妇儿已经风一般跑远了。
姚铁柱也连忙撒丫子就追。
其他人也有跟上去看热闹，或者看看要不要帮忙的。
易知知听到“挽春”的名字，心里猛地一个“咯噔”。
她看了看还在燃烧的小屋，犹豫片刻，到底还是咬了咬牙，转身就跑。
挽春的性子，她虽算不上十分了解，却也有八分。
刚刚经历了玉无瑕的死，她此刻心里有些慌，有些害怕。
跑快点儿！
再跑快点儿！
易知知这会儿有些恨自已，这四年里，为什么从未重视过轻功的建议。
如果学会了轻功，她现在是不是就能跑得更快一点儿？
*
女娲庙。
挽春正被她哥和她娘架着往外拖，她整个人不停地挣扎着：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
村里人在听见动静的第一时间就跑了来，将这块团团围住。
对方声称是挽春的爹娘，先前也有见过这一家三口的，大家不好直接上去拉扯，只能先把人拦下，然后赶紧让人去喊姚婶儿来。
哪怕这三个人看样子比上次来的时候，狼狈了不少。
“你个贱丫头！我是你娘！我们都是为你好！这女人家，哪有不嫁人的？我们亲事都给你说好了！你别不识抬举！赶紧麻溜地跟我们走！别让老娘跟你费这劲儿！”
“我不嫁！我说了我不嫁！我不需要你为我好！你们放开我！你们就是想卖了我，给你们儿子还赌债！放开我！”
“啪！”
挽春话音还没落，脸上就挨了一个耳刮子。
然后，就是她娘常用的招数——掐她。
挽春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村里人只是看着干着急：
“这……要不咱们去把人拉开吧？”
“你想啥呢？那是她爹娘！就是告到官府去，也没用！你要是上去帮忙，回头挽春更得被告不孝！到时候可就不是流放了！”
“这……那咋整啊？那老虔婆下手也忒狠了！这是亲娘能干出来的事儿吗？！哎呦，我这暴脾气！我忍不了了！娘的！干他丫的！”
说话的妇人一撸袖子，整个人就冲了上去，抓住挽春娘的头发，就是一顿薅：
“去你娘的老鳖三！在老娘的地盘欺负人，也不擦擦自已招子，看看自已几斤几两？！老娘打死你个黑心肝的！”
说着，蒲扇般的巴掌，就啪啪地落在了挽春娘的脸上。
挽春娘被打得尖叫连连，也顾不上拽着挽春了。
挽春哥本就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废物，刚才制住挽春，全靠他娘。
这会儿他娘一松手，他连抓都抓不住挽春，反而被挽春一个挥手，给推得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挽春爹看着这混乱的一幕，眼底闪过一抹不耐烦，但见周围围的人越来越多，他突然落下泪来，看着挽春：
“二丫啊，你就跟爹娘回去吧。这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如今独自跑到外面，是要被人说闲话，指指点点的啊！
“我们是你爹娘，怎么可能会害你啊，孩子。为了让你过得舒坦，我们打听来打听去，才找了这么一户好人家。
“你若是嫁过去了，往后便是吃穿不愁的，不用像我跟你娘一样，一辈子受累，还吃不饱穿不暖的。这已经是顶顶好的婚事了啊。
“而且，我们已经收了人家的彩礼了，做人不能不讲信用的啊！二丫啊，你就跟爹回去吧。爹求你了！”
说着，他老泪纵横，甚至直接跪了下来。
这一跪，让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连压着挽春娘打的妇人也停了手，一时间心里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是啊，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这哪里有姑娘家为了不嫁人，自已跑了的呢？
一时间，一双双疑惑的目光落在挽春身上，只让她觉得如芒在背，仿佛有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她身上。
明明看起来没什么，却将她扎得遍体鳞伤。
她不明白，为什么反抗一段自已不想要的婚姻就是错？
为什么不听爹娘的话，就是错？
为什么她逃离那个让她窒息的地方，就是错？
明明，阿邦就成功了啊。
他不用娶自已不喜欢的女孩子，不用依照父母的意思去成亲，他可以带上一个包袱，用一双脚去丈量这个世界。
为什么她不行呢？
明明，大家说起他的故事时，都会被他鼓舞，为他鼓掌，为他喝彩。
可为什么，这些事到了她的身上，大家就会下意识疑惑，觉得她这么做很奇怪呢？
就因为，她是女孩子吗？
可，女孩子也是人啊！
她也有一双脚，有一颗向往自由的心啊！
“爹！”
在她爹跪下的那一刻，挽春彻底崩溃了。
她不敢相信，她的父亲为了逼她就范，竟会做出这样无耻的事！
他跪在地上，看似卑微，却轻而易举拿捏了所有人。
他清楚地知道，他是一个父亲，一个被律法承认，在家里说一不二，必须被尊敬被孝顺的存在。
这一跪，她将受到道德和律法的双重逼迫。
而这些，她承受不住！
“你们不就是想让我嫁吗？好！我嫁！”
那一家三口脸上立刻露出得逞的笑来，却见挽春突然粲然一笑，
“不过，嫁的，只能是我的尸体！”
话音未落，人已经重重地撞在了女娲庙前的那棵大树上。
百年桐树上，瞬间一片血红。
“不要！”
易知知人还在沟下，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她一双腿几乎要抡出火星子。
然而，那棵百年桐树，还是先她一步，拥抱了她。
易知知疯了似的跑上山坡，冲过人群，奔向那个软软倒地的身影。
但她终究没能接住她。
“咚”！
她重重落地，一片尘土飞扬。
而她的父母兄长，此刻捂着鼻子，皱着眉，一脸烦躁嫌弃：
“死丫头！你就算是死了，也得给我嫁过去！”
易知知轻轻地抱起挽春。
她真的下了必死的决心。
所以，大半张脸，此时已经没法看了。
“挽春姐姐……”
易知知控制不住自已的眼泪。
挽春艰难地睁开眼，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
“知姐儿……你……好好的……自由的……活着……”
那双好看的眸子，自此紧闭，再未睁开。
“挽春姐姐！”
易知知忍不住抱着她哭起来。
为什么啊？！
她们明明都那么好，那么善良，那么美好！
她们从没有做过伤害别人的事！
可是，为什么死的是她们啊？！
……
“身为女子，从出生那一刻便已经确定了命运，但我不甘。我没什么能耐，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去反抗。”
……
“人，一撇一捺，头顶天，下立地，这就是人。不管男人女人，我们都是人，都有尊严，都应该顶天立地的活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