姪识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沉默片刻,终究叹息一声:
“今日,城门口贴了布告,皇上要为九千岁建功德殿,要求三月完工,如今,县衙应该已经开始抓人了。”
温言为他倒酒的动作一顿,那张往日常带着笑的脸上,此时也皱起了眉头:
“云怀,此话当真?”
姪识接过他手中的酒壶,又为自已满上一杯:
“我骗你们做甚?布告如今还贴在城门口,你们去了便能看见。”
又是一杯酒下肚。
他被呛得咳了两声。
他并不常喝酒。
这会儿两杯下肚,眼前已经有些发晕了。
见他还要倒酒,且行按住他拿酒壶的手,将酒壶从他手中夺过:
“别喝了。你又没怎么喝过酒。一会儿该醉了。”
姪识一只手撑在桌子上:
“醉了正好。就这么醉死在梦里,也好过无能为力地活着。”
他觉得头有些晕,干脆趴在了桌子上。
且行将酒壶放下,看他一眼,轻叹一声:
“怪到常言‘百无一用是书生’,一无官职,二无寸铁,目之所及的苦难,连伸手帮一把都做不到,要这一身功名,有何用呢?”
他自嘲一笑,给自已斟上酒,一杯一杯饮尽,
“倒不如真如云怀兄所言,就这么醉死在梦中,也是好的。好歹见一见那繁华盛世,看一看百姓脸上的笑容。”
温言沉默地看着两人,没有说话。
周遭是客人们热闹的说笑声。
可一切却显得那么遥远。
“桐二娃子今儿咋还没回来?”且行将一壶酒都喝完了,还摇了摇酒壶。
发现没酒了,才终于将注意力放在别处,
“这没有下酒菜,干喝酒,实在无趣得紧。”
也是这会儿,他才注意到周围闹哄哄的,有人还端着酒杯站起来,往酒馆外探头看,嘴里喃喃着:
“真可怜。那孩子看着瘦瘦弱弱的,看着也就六七岁吧?唉~造孽啊~”
“是啊!唉~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
这议论声,很快便引起了且行和温言的注意。
因着且行刚才的念叨,两人这会儿一听这话,脑子里立刻闪现出桐二娃子瘦瘦小小的身影。
两人对视一眼,从彼此眼中看到同样的担忧。
瞬间起身,两人便推着人群,往外跑:
“让一让,大家让一让。”
众人见是他俩,忙都让开路,只是看着两人的动作,都觉得有些奇怪。
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怎么这两个秀才公如此慌张?
出了酒馆,温言拉住一个人,急急问:
“劳驾,请问你们说的孩子在什么地方?”
那人抬手指了个方向,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同情,显然是误会了什么。
不过,温言也没解释什么。
直接朝那人手指的方向跑去。
那里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
外层的人在踮着脚尖看。
里面的人在指指点点。
两人拼尽全力从人堆里挤出一条路来,便看到人群围拢的中间,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正蜷缩着躺在地上。
那灰扑扑的衣裳上,已经沾满了血迹。
孩子的身下,也有一滩血,几乎浸润了整个地面。
温言只觉得喉咙一梗,几乎发不出声来。
那衣裳,他太熟悉了。
衣裳上横七竖八的补丁,是他亲手一针一线缝上去的。
且行已经扑了过去。
当看到那张熟悉的小脸时,且行几乎要呼吸不上来了:
“二……二……二娃子!”
他只觉得喉咙口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让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大概是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个小家伙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终于看清眼前的这张脸。
然后努力扬起一个笑脸:
“游之……哥哥……”
刚张嘴,便有血跟着溢出来。
他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将怀里紧紧抱着的荷包递向他:
“不……好意思……我……还……没买到……”
且行忍不住湿了眼眶,握住小家伙的小手:
“乖,不说话了。这银子本就是给你补身子的。你别怕,哥哥这就带你去找大夫。别怕啊!”
且行小心翼翼地将小家伙抱起来,然后转身就跑。
温言这会儿仍觉得双腿好像灌了铅似的,但见且行往前跑,他也终于动了起来。
他努力抬起腿,一步步迈出去。
人群下意识分散开,给他让出一条路。
他走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跑了起来。
快一点!
再快一点!
温言拼了命的奔跑,跑到且行前面,先一步去找大夫。
这一刻,他突然恨自已,为何往日不多加锻炼?
不然,他今天可以跑得更快一点的!
“二娃子,你别怕啊,你润泽哥哥已经帮你去请大夫了!等大夫来了,你就会好起来了。”
且行一边努力快走着,保持着身体的平稳,不敢让小家伙受到一点儿颠簸,一边小心地拿衣袖给小家伙擦着脸上的血,将那包银子重新塞到小家伙怀里。
小家伙努力扬了扬笑脸,透过阳光的光晕,看着他:
“好~我听游之……哥哥……的……游之……哥哥……我……好困……我想……先睡……一会儿……”
这一刻,在他的眼里,且行的面容变得有些模糊,看不清。
但他知道,抱着他的人,就是游之哥哥。
“不!不能睡!二娃子,乖,听话,不要睡!二娃子!睁开眼睛!不要睡!想想弟弟妹妹,想想煜哥儿,你们不是还约定以后要一起考科举,当大官吗?乖,不要睡!二娃子!你听话!”
且行紧紧咬着牙,才让自已忍住没将眼泪流出来。
眼泪会模糊视线,让他看不清路。
二娃子的每一次闭眼,都让他心里慌乱地不行。
“游之……哥哥……我好像……看见爹娘……和弟弟了……哥哥……我……”
那双大大的眼睛这一次彻底地闭上了,小小的胳膊无力地垂下。
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一路。
那是这小家伙人生最后的一段路。
那么短。
却那么触目惊心。
小家伙连话都没说完。
且行等了半天,没听见小家伙的声音,他连忙低头看去,却见小家伙没再睁眼,整个人都慌得不行:
“二娃子!二娃子!你别睡!你最听话的!求求你,别睡!别睡!”
眼泪终于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一刻,且行只觉得胸口闷闷的,全身止不住颤抖。
但他不敢停下。
也许呢?
也许小家伙只是休息一下,很快又会睁开眼呢?
他得快点儿带他找到大夫。
他的步子迈得更大更快了。
眼泪模糊了视线,他忙撇了下头,将泪擦在袖子上,然后努力深呼吸,让自已忍住。
眼眶憋得通红,脸上青筋暴起。
且行浑身僵硬。
“到了!二娃子,咱们到了!”
然而,这一次,他再没听到小家伙甜甜地喊他“游之哥哥”。
小家伙有时候会很调皮地故意发错音,喊他“幼稚哥哥”,然后朝他古灵精怪地做个鬼脸。
他一向很机灵的。
爹娘早早没了,他一个才八岁的孩子,每天在街上跑着打工,养活弟弟妹妹。
哪怕如此,他也没忘记学习,他说以后要考科举,当大官,让那些坏人再不敢欺负他们。
可是,为什么他现在躺在地上,连句话都不跟他说?
“大夫!”
温言已经将大夫拽着跑了过来,
“您快给看看!”
大夫看了看小家伙的脸,哪怕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还是摸了脉。
他心里也抱着一丝期待。
万一呢……
可是,这世上“万一”的事情,实在太少。
没有脉搏,没有呼吸,胸口没有起伏……
一切,都在说明一个事实,一个残忍的事实——
这个看起来才六七岁,瘦瘦弱弱的小家伙,他的生命,终结在了这一刻。
大夫看了看门外被官差抓着去服徭役的人,叹了口气:
“生在这年代,如今这样,未尝不是一件幸事。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