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安府。府衙后堂。
海林县县令唐平身上穿着七品县令官袍,缩在红木扶手椅上,一双小眼睛有些仓皇地四处张望着。
相邻的扶手椅上,坐的都是他的同僚,同属宁安府下各县县令。
旁边的桌案上摆着茶盏,但茶盏里的茶已经凉透。
海林县已经下了雪,马车根本行不通,他是骑马来的。
这会儿整个人还被冻得嗖嗖的。
真羡慕府城的人啊。
这里还没开始下雪呢!
府城的街道上,也干干净净的。
道路平坦,看着就舒心。
唐平两只手揣在衣袖里取暖。
这厅里实在冷。
他侧了侧身子,问隔了一张矮桌的同僚:
“诶,老林,你说,知府大人叫咱们来,是要做什么啊?征兵不是已经结束了吗?”
老林,名叫林国平,是海林县隔壁的通辽县县令。
长了一张国字脸,浑身都充满了正气。
年纪跟唐平相当。
俩人是同科进士,又一同封官,还都被派到了宁安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做了邻居,关系比其他人便要显得亲近些。
听见他喊自已,林国平也将头凑了过来,小声说话:
“我哪儿能知道?如今这局势,顺其自然吧。”
这话说得,唐平整张脸都皱成了苦瓜:
“这哪儿能顺其自然?我海林县是盛国最北的县城。原本劳力就少。一征兵,全县去了一大半劳力。地没人种了,粮食产量就得低,到时候又得饿死人!”
偏偏,这还不是三年前的那种天灾。
这特么是人祸啊!
他是不乐意管事。
尤其被分到海林县,他心里有怨,更是直接摆烂了。
可不代表,他是个狠心的啊!
那些流放来的人,也算是他治下的百姓了。
他这个父母官要是都不心疼,可真就没人心疼了。
老林对此也只能表示无奈:
“不管天灾,还是人祸,最后苦了的,都只有老百姓。你们虽是父母官,却是最没用的官。你还是看开点儿吧。”
反正打不打仗,宁安府的百姓,也没几个正儿八经过得好的。
吃饱穿暖,很多时候也都只是奢望。
唐平看不开。
他只觉得心里憋得慌:
“老林,这可不像你说的话。我可还记得,当初咱们来宁安的时候,你可是满腔干劲,还劝了我许久呢!”
一开始来宁安府的时候,他与老林便是一路结伴同行。
他心中有怨,啥都不想管,干脆想着混日子算了。
当时的老林,跟他完全就是两个极端。
那一身干劲,一腔热情,还感染了他一刻钟呢!
老林嘴角拉出一丝苦涩:
“再有干劲又如何?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折腾了这么些年,百姓的日子没见好过,反而一个个累得更瘦了。嗨!我以后也不打算折腾了。就这样吧。能活活,不能活,我跟他们一块儿死。”
唐平有些不敢置信。
定定地看了老林好一会儿。
老林感受到了他的视线,但并未在意。
满心不忍是他,无能为力也是他。
“人都来了?”
就在唐平收回视线,满心发愁的时候,一道声音在厅门口响起。
他转头看去。
随即跟着其他人一起站了起来:
“下官见过知府大人。”
来人一身紫色官袍,象征着三品大员,封疆大吏的身份。
他身形壮硕,有着东北人特有的高大威猛。
昂首阔步,穿过人群,他潇洒转身:
“众位同僚快请起。”
“谢大人。”
“坐。”
知府大人首先落座。
其他人这才纷纷坐下,看着知府大人,拱手恭维:
“多日不见,大人越发年轻了,看着竟是年纪比我们都要小些了。”
知府黄赦爽朗一笑:
“哈哈哈!这夸奖可是过了。本官都一把年纪了,白头发都不少了,哪里还能称得上年轻啊?众位大人才是风华正茂呢!”
“大人太过自谦了。下官可都是肺腑之言,绝无虚假。”
“哈哈哈!”
不得不说,这一通马屁拍得黄赦身心舒畅,心中甚悦。
其他人见状,忙不迭也赶紧凑趣,说些恭维的话。
唐平也不落后,句句“尽心尽力”、“爱民如子”,捧得黄赦心花怒放。
然后,黄赦接下来说出来的话,却只让唐平觉得,他刚才的那番恭维,恐怕是喂了狗!
“如今天气寒凉,叫你们来府城,一共有三件事要交代。”
黄赦一开口,所有人立刻正襟危坐,表情严肃,侧耳细听。
那模样,那态度,岂止一个恭敬了得。
“这其一,是表扬各县,彼此征兵工作做得很不错,陛下很满意。”
“哈哈!应该的,这都是下官应该做的。”
一众县令颇有些与有荣焉。
“是啊是啊,能让陛下满意,是下官们的职责所在。”
黄赦等他们说完,才又继续开口:
“这第二件事,也是关于征兵的。彼此征兵,宁安府的青壮劳力十不存二,来年开春的春耕将有一场硬仗要打,还请各位提前做好准备。本官只有一个要求,粮税不能少!”
众县令:……
心里 MMP 。
这特么说得是人话吗?!
明年开春种粮的人都少了,去哪儿保证粮税去?
但他们也只敢在心里蛐蛐,嘴上却是啥也不敢说。
他们这些县令,在黄赦手底下也干了好些年了。
黄赦是个什么样的烂人,他们一清二楚。
就东北这块蛮荒之地,这丫居然还贪得飞起,也不怕亏心事做多了,晦及子孙!
黄赦没理会这些县令心里是怎么想的。
反正不说出来,他就当不知道。
哪怕说出来了,那也是县令无能。
“这第三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如今征兵刚过,军中缺粮。兵部要求各县征人头粮。每人半担粮食。”
众县令:艹(一种植物)!
这特么是真不让人活了啊!
“大人,这会不会太多了?如今各县剩下的基本都是些老弱妇孺。半担粮食,几乎是他们三四个月的口粮啊!”
尤其,如果要保证明年的粮税,就代表着明年百姓手里的粮食不会多。
一下子再少去半担。
这得饿死多少人啊!
然而黄赦只是冷笑一声:
“这是上头的命令,你们难不成还想抗旨?哦,对了,这个人头粮是按照每户在户人数算的。”
这下,所有县令都坐不住了。
唐平脸色都彻底沉了下来。
其他县还好,征兵时每户只出一个男丁,虽然也有影响,但还能接受。
可海林县……
唐平就算再不想管事,这会儿也不得不站出来了。
他也冷笑一声:
“真真打得好算盘。这么一来,百姓不仅得拼上命的去打仗,还得自已出粮。这么一来,粮食还有得多,多出来的粮食,只怕又要去喂那些饕餮了!黄大人,恕下官无能为力!如果大人觉得下官是在抗旨,那就斩了下官吧!这粮,海林县交不起!”
东北土地荒凉。
一亩地一年的产出,最多也不过才两担粮食。
这些人是得多狠的心,还忍心向这些可怜的百姓们收粮?!
贪心也得有个度!
黄赦的脸色一下子就沉了下来。
他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唐平:
“唐平,你别以为本官不敢动你!”
唐平哼了一声:
“那下官等着!”
他一甩袖,抬脚离开。
他得赶紧回海林,做好安排,通知百姓们赶紧将粮食藏好。
他脚步匆匆。
其他县令只见黄赦脸色难看,却并不发落唐平,心中隐隐有些猜测。
老林试探着站了起来。
见黄赦没说话,拱了拱手:
“下官这就回去安排。”
说完,也忙快步离开。
其他人有样学样。
没一会儿,整个厅里便只剩下了黄赦一人。
黄赦眼底冷芒闪烁,微眯的眼睛里,偶尔闪过一抹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