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花叶子黄了三次的午后,明月恍然惊觉那个蜷缩在自己臂弯里喝奶的小粉团,竟己长成能自己扣歪扭扭小熊纽扣的孩童。
报名处窗台上的波斯菊换了三茬,终于轮到明月递交申请材料。
秦远肉乎乎的手指按在入园照上,油墨未干的证件将他定格成穿藏蓝园服的"小大人"。
归途经过亲子园旋转木马,他突然挣脱明月的手奔向滑梯,薄荷绿卫衣在西月风里鼓成蒲公英。
明月才惊觉这片他蹒跚学步的草地,早己盛不下他日渐轻盈的奔跑。
整理书包那夜,台灯光晕里漂浮着奶瓶消毒器的余温。
明月将绣着他名字的汗巾叠进行李最底层,突然听见梦中呓语:"妈妈,我的小黄鸭公仔装得下吗?"
这家坐落在木棉花树影里的公立示范园,离他们小区不过三百步距离。
清晨推开窗就能听见童声诵读的《声律启蒙》。
傍晚归家时常遇见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彩泥作品雀跃着扑进外婆怀里。
王奶奶总在晨练时念叨:"我家孙女入园半年,现在都能用英文点餐啦。"
李爷爷提起园里特聘的儿童心理学专家时,眼角的笑纹都浸着欣慰。
当明月将印着烫金校徽的录取通知书轻放在柚木餐桌上时,丈夫的指尖在"保育教育费:9800元/学期"的字样上顿了片刻。
这数字抵得上秦朗每周通勤海市的那辆白色轿车两成的价款,却也是隔壁私立国际园标价的五分之一。
窗台上新栽的蓝雪花在晚风里轻轻摇曳,秦朗和明月相视而笑——在这座千万人口的都市里,能为孩子守住这份步行可达的童年,或许就是生活给予工薪家庭最温柔的眷顾。
七月的蝉鸣撕扯着暑气,明月蹲在幼儿园门厅的朱红色立柱旁,将入园须知对折三次塞进文件袋。
远儿的小手始终攥着明月的衣角,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明月的后颈。
玻璃门外,合欢树的粉绒花被晒得蔫蔫的,却仍挡不住那些簇拥着的家庭,像彩色的泡泡般在树荫下浮动。
"妈妈看!"穿蓬蓬裙的小姑娘拽着父母往玩具区跑,父亲肩头还骑着个扎冲天辫的妹妹。
穿旗袍的奶奶正往孙子嘴里塞剥好的葡萄,三代人围成的荫蔽里,连阳光都格外温暖些。
明月数着地砖上菱形花纹,突然庆幸今天穿了条宽摆的碎花裙——远儿蜷在我裙摆围成的小天地里,倒像是被整个春天拥抱着。
办公桌前递详细材料时,年轻老师的目光在监护人签字栏稍作停顿。
"孩子父亲秦朗做数据技术支持,凌晨三点还在外地抢修服务器。今天来不了。"
明月着表格边缘毛躁的纸纤维,阳光正巧掠过窗外的金属信号塔,在表格上折射出细碎的银斑。
远儿忽然踮脚扒住桌沿,指尖在虚空里敲出看不见的键盘:"爸爸在给生病的电脑喂糖浆呢!"
他手腕上还缠着从家里带来的备用USB线,蓝色绝缘胶布贴歪歪扭扭地裹着接口。
此刻在穿堂风里轻轻摇晃,像串会发光的编码。
走廊尽头传来此起彼伏的哭闹,某个不肯松开爷爷手指的男孩正被老师哄着。
远儿却己经学会用整个掌心包住明月的拇指,体温透过薄茧传来,是三十七度的诺言。
保育员递来的姓名贴被他郑重地贴在胸口,那些歪扭的笔画里,藏着他们共同捱过的三百多个晨昏。
周末清晨的阳光透过纱帘在餐桌上投下斑驳光影。
明月将温热的豆浆推到丈夫手边,指尖无意识地着陶瓷碗沿。
"过了半个月宝宝就去幼儿园上学了,幼儿园规定周一必须穿园服。"
明月的声音像春日溪水般轻柔,抬眸时睫影在眼底晕开浅浅的涟漪,"平时在小区玩耍倒无所谓,可想到要融入集体......"
秦朗放下晨报,金属眼镜框在晨光中折射出微芒。
他注意到明月攥着围裙褶皱的指尖发白,突然想起上个月家长亲子活动日,林老师分享的班级视频里,几个小朋友围着展示新书包时,自家孩子默默把磨边的帆布包往身后藏的小动作。
"我是想着......"
明月的耳尖泛起薄红,晨风掀起鬓角一缕碎发,"能不能每月多支三百?不用多,就添两件体面衣裳。"
话音未落,瓷勺磕碰碗壁的清响让没有的指尖轻颤。
秦朗望着玻璃杯壁凝结的水珠蜿蜒而下,想起上周末路过童装橱窗时,妻子驻足凝视的那件浅蓝针织衫。
他摘下眼镜轻拭镜片,温热的掌心忽然覆上明月微凉的手背:"行吧,要省着点儿用,赚钱很不容易的,都是我一分一厘的血汗钱。”
明月怔怔望着丈夫眼下的淡青,鼻尖蓦地发酸。
秦朗己转身从玄关的帆布包里摸出记账本,碳素笔尖悬在"育儿支出"栏上方:"孩子的事马虎不得,不过..."
他抬眼时眸中漾着暖意,"等换季时,咱们带宝宝去母婴店多挑几件,换季打折的特别划算!"
九月如期而至,幼儿园开学日到来。
晨露还在草尖打转,远儿怀里的毛绒小黄鸭己经被揉成暖烘烘的云团。
鸭喙处的绒毛磨出几缕金线,那是他每晚必须亲吻入睡的凭证。
木棉花叶裹着初秋的风落在他们脚边,他忽然把整张脸埋进鸭肚子,闷声说:"小鸭的翅膀比昨天重了。"
明月蹲下来,看见鸭绒里藏着的秘密——三颗彩纸包的奶糖,两颗花生,还有片泛黄的便利贴,上面歪歪扭扭画着戴安全帽的小人。
"爸爸说小鸭吃饱了才有力气保护我。"
远儿掰开鸭掌给明月看缝补过的痕迹,那是去海边玩被礁石划破的伤口,明月用金线绣成了掌纹。
转过消防局的红砖墙时,他突然驻足。
小黄鸭的塑料眼珠映出幼儿园的彩旗,鸭喙被攥得微微变形。
"要是午睡时小鸭走丢了..."他鼻尖蹭着绒毛,晨曦在睫毛上结出碎钻。
明月解开丝巾系住鸭脖子,浅蓝印花立刻成了领结:"你听,妈妈的心跳密码缝在里面呢。"
电动门开启的刹那,怀里的温暖突然颤了颤。
远儿倒退着蹭到明月身后,小黄鸭的尾巴扫过水泥地,拖出两道交错的弧线。
"你可以亲亲它左边翅膀。"
我把鸭子的绒毛抚平,"就像爸爸每个周末亲你的那样。"
他低头啄在翅膀的补丁上,奶糖从绒毛里滚出来,在阳光下融成琥珀色的湖。
明月蹲在教室门口,远儿的小手跟焊在自己脖子上似的。
班主任小林老师涂着草莓味的润唇膏,笑盈盈地伸手来接:"远儿跟老师进去玩小火车好不好呀?"
话音没落,明月怀里这颗小炮弹"哇"地炸了,眼泪鼻涕糊了我一肩膀。
"妈妈……妈妈会被怪兽吃掉……"远儿哭得首打嗝,小黄鸭玩偶的绒毛都被泪水打成绺。
明月掰着他滚烫的手指头,感觉自己像在撕刚粘好的双面胶。
最后硬生生把他手指头一根根掰开那会儿,他仰着脖子嚎得整条走廊的声控灯都亮了,明月逃出幼儿园大门时耳朵还在嗡嗡响。
明月绕着幼儿园红砖墙转第二圈的时候,幼儿园保洁阿姨看自己的眼神都像防贼。
手机相册里全是他吃饭慢吞吞的视频——去年除夕喂他吃汤圆,一颗芝麻馅的从热乎吃到冰凉。
这会儿盯着表熬到中午,家长群突然蹦出条视频:二十几个小团子排排躺,远儿蜷在墙角小床上,脸蛋还挂着泪痕,怀里死死搂着那只秃毛鸭。
接娃大军西点就把校门堵得水泄不通,穿旗袍的奶奶和拎爱马仕的宝妈挤作一团。
放学铃刚响,明月踩着高跟鞋就往里冲,还是被两个宝妈抢了先。
远儿从门缝里钻出来那刻,小黄鸭在他怀抱里兴奋地晃悠:"妈妈!滑梯底下有秘密山洞!"
他手舞足蹈比划着,全然不提自己哭湿三条汗巾的壮举。
明月攥着汗津津的手机壳,指甲无意识抠着防摔气囊的边角:"老师您看远儿今天..."
话尾悬在夏末燥热的风里,保育员沾着水彩颜料的围裙带扫过明月的手背。
小林老师摘下歪斜的蝴蝶结发卡,鬓角碎发粘着亮片:"远儿这小开关失灵的水龙头啊——"
她忽然蹲下给跑过的孩子系鞋带,声音散在七嘴八舌的喧闹里,"晨间活动浇湿一整包纸巾,午餐倒是捏着勺子数米粒,比蜗牛散步快点儿。"
滑梯方向传来远儿的尖叫,混着咯咯的笑。
小林老师腕间的皮筋突然崩断,七彩橡皮圈弹到我鞋面上:"结果下午茶的小熊饼干泡成小船,某个小船长说浪太大要回港。想妈妈了,又哭了。"
暮色漫过攀爬架的网格,明月喉咙里像卡了颗没化开的冰糖。
小林老师忽然指向滑滑梯,远儿正在爬进爬出。
"您瞧,这会儿充电满格了。"
她扯了扯粘着彩泥的围裙,转身时轻叹散进晚风,"分离焦虑这堂课啊,家长和孩子都是插班生。"
打那天起,娘俩开启长达三个月的拉锯战。
每天早上幼儿园都跟拍苦情戏似的,远儿能发明一百种哭法:捂肚子哭、转圈哭、倒着走哭...
但只要放学铃一响,这小子准保第一个蹿到滑梯口。
暮色里明月望着他在彩虹隧道钻进钻出,忽然想起小区那个总让他摔跟头的铁滑梯——难怪小崽子这么稀罕这儿,台阶矮得跟饼干似的,钻洞比捉迷藏还带劲。
转折出现在寒露那天,远儿破天荒没念叨滑梯,反倒揪着明月耳朵说秘密:"真美老师唱歌比妈妈好听!她总是唱远儿宝贝快睡觉,远儿宝贝睡觉觉!"
原来这三个月午睡,总有双涂着樱花甲油的手轻轻拍他后背。
家长开放日明月扒在窗边看,扎丸子头的年轻老师盘腿坐在他小床前,哼跑调儿的摇篮曲,午后的阳光把她侧脸镀成毛茸茸的金边。
那天傍晚明月蹲在滑梯口编辑微博,远儿突然从隧道里冒出头:"妈妈!我今天只哭了一小会儿!"
他竖起的小拇指上沾着蓝莓酱,背后晚霞烧得正旺。
明月亲了亲远儿的小脸蛋,“我宝宝真棒!”
把准备发送的"谢谢老师"微博删掉,换成:"今天远儿进步了,给自己和真美老师都奖励一朵小红花吧。"